《四两拨千钧》第二十八章

大祁的深秋已是塞外隆冬,酆都内,人们早已裹上兽袄、踏上皮靴,汉子们的腰间别着酒囊,女人们则穿着缀上珠链的袄裙,细碎的碰撞声融进爽朗的谈笑,是这大漠都城独有的疏犷与柔情。百姓商旅的石房砖屋拱卫着踞于内城的王廷宫帐,其形粗朴,黄墙土阶,但待入夜时分,万家灯火却能为之添写风情。

东柳客栈内,一位书生打扮、相貌平平的青年关上房门,点上灯,手法生疏地解着身上厚重的皮袄。

一阵风突然袭来,亮堂的屋内瞬间落回昏暗当中。门窗紧闭依旧,书生顿时心生警觉,正欲回身探个究竟,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探入袖中握住短匕的手,在落入宽大怀抱的一刻僵在原处。

“你别动……”像要把青年嵌入自己身体一般,不速之客将脸深深埋入眼前温软的颈窝,轻声低喃,“想这样抱你,想了好久好久……”

怀中人绷紧了身体,甚至带了些许战栗,青年开口道:“你……你是什么人!擅闯他人住处,与盗贼……”

“小晏,”自颈处传出的低喃苦涩又怅然,狷丽而深刻的异族面孔不见往日的桀骜,“不要再躲我,不要再拒我千里之外……”

一句“小晏”,让青年的体温骤然升高。青年握紧了拳头,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你认错人……”

圈着人的手臂再度收紧,不再给人解释的机会,独孤读闷声道:“容貌声音都做得假,可你身上的药香却做不得。”

身下之人不再挣动,然而两人贴得如此紧密,他能清楚感受到那身上传来的细不可察的微颤。

“我知道……这一年里你从没在意过我。”抱住人的手松了些力道,摸索着包裹上那攥着的双拳,温柔却不容拒绝,“以前我……做得不好,你怎么待我,都是应该的。我……”

高大的男人皱着眉头,心下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他不指望自己一瞬之间就能像陆思谅一般能言会道,却希望至少别是现下这般语无伦次与失措。

“你的一点一滴我都会去记,每天夜里拿出来想一想,就好像把一日过了两遍……”就好像,可以把之前错过的日子,补回来一点。

紧握的双拳被男人的掌心熨得温润。一字一句打在心上,牵得垂握的双手也随之颤动。在听得见彼此喘息的沉默中,青年轻轻地挣开握着自己的双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颊。

独孤读任由怀中人挣脱开去。他相信……他确信,这一次不会再有草率的分别。

待青年转过身来,那副平平无奇的面孔已然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副如镜泊般明丽秀净的面容。

穆清晏绞着双手,垂眸而立,不发一语。

他能说什么呢?当日在谷里,说了那样绝情的话,等到人走了,却还厚着脸皮在树林里悄悄跟着。

如今被人当场抓包,没有落荒而逃已经是竭尽他所能了。

那人离开枫岫谷时,他想,不过是像从前那样将所有念想打包封存,最多最多,熬过梦醒时分在心口处搔刮的留恋,便可一切如常。

可那句“耗下半辈子”,却在那人走后的每一日,如梦魇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试着同梦魔对抗,试图回想过去,因对未来抱有不同期待而渐渐无法坦率的彼此,那些相互迁就却也令人愈发愧疚的不安与疲累,那些让对方负气出走的争吵与沉默……

还有被异族卫队解救的那日,听闻那句“世子决定回羌,不再踏足中原”时的心碎与无助。

只是想着想着,另一些画面与纷繁的情绪却也清晰起来。知道他在寻自己时胸中糅作一团的欣喜与慌乱,成百的日夜,那些比指天立誓更让人无从防备的絮语——就算不给他回应,他也能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何时变得这样多话了?还有那些为了他的一句话一个要求而认真苦恼的神情——原来自己毫无长进,还是会忍不住在看不见的角度里悄悄看他。

梦魇比想象中还要强悍,到了如果不抛弃那个畏葸不前的自己,便无法战胜的程度。

于是用了引踪蝉,记下那人衣物上的气味,没头没脑地追了出来,至于找到人后又如何,明明什么都没有想好……

脑中一阵兵荒马乱,发烫的面颊却冷不防被人捧入手心。穆清晏不由仰起头,带着雾气的双眼羞赧不安地闪动着。

四目相接,脑海中嗡嗡作响。默然对视,豁然开悟,眼前的一笔一线,从未因离别而陌生,只因思念而熟稔。

掌心温热,指尖却有些冰凉,独孤读被热切与慌张搅得思绪纷乱,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体已先一步出手。

因仇敌作梗而意外错失,直到再遇宿怨得知当日真相,他尝到了从未有过的错愕与悔恨。于是有了漫漫江湖中的众里寻他,幽谷重逢的狂喜与受挫,执拗的日夜陪伴与无心有意的观察。

同陆方二人分别前那晚,他从陆思谅处半威胁半请求地得知了穆清晏的过往。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理解穆清晏的许多担忧与选择。

手心处是他最爱的人,但在恋慕的多半岁月里,却不曾是他最熟悉的人。

原以为相伴便是一切,独孤读是谁,穆清晏是谁,他从未在意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未来何须谋划?于是从未想过要向对方探知什么,总将对方的担忧看作情意不定而兀自苦闷。

直到信任岌岌可危,都将对方错认成会为一己私念一走了之的负心人。

“我知道现在解释可能已经太晚,”大概是对这类坦诚仍不熟练,独孤读的嗓音有些发紧,“但是……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从没有想过离开。”

坦诚这种事,好像只要开了头,就会慢慢变得容易。

“以前是我不好,吵了架就总是负气出走……可是,”独孤读有些焦急,“那都不是因为我想离开!你也知道我嘴笨……”上前一步,将人揽入怀中,“每次都怕自己脾气急说错话,不小心让你更难过。”

穆清晏眨着眼睛,不让泪水落下,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将脸深深埋入眼前宽厚暖实的胸膛。心口的酸胀,是慌乱、委屈、抑或欣喜,都不再重要了……他慢慢伸出手,给了独孤读一个轻柔却坚定的拥抱。

察觉到腰上柔柔的力度,独孤读只觉得自己脑袋一热,什么都不会思考,只顾着将人圈得更紧。下巴抵在怀中人顺柔的发顶,独孤读低语道:“从今以后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你选一个觉得安心的地方,然后我跟着你。”

穆清晏闻言,弯了嘴角,口气却有些无奈:“若我日后一辈子不出枫岫谷,你也同我一起?”

独孤读毫不犹豫道:“当然。”

穆清晏道:“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独孤读愣了一下,哼哼唧唧道:“反正他们也没怎么管过我……”

穆清晏叹了口气:“怎么没管你了?你爹娘要不管你,当年也不会派青龙卫来找你了。”

不提还好,一提独孤读就来气:“要他们多管闲事!都是他们派的那群笨蛋信口胡诌什么我不回大祁的话……”

话没说完便被穆清晏截断了,他垂眸道:“会分开……是我们自己的事。”

独孤读闻言,讷讷地收了声,没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不管怎么说,账也得算一份在他们头上。”独孤读心底依旧不平,“你都不气他们吗?”

穆清晏淡然一笑:“为什么要气?那时你在大祁惹是生非、四处结怨,你爹娘是担心你惹出大事才想将你带回去。”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落寞,“有这么疼爱你的爹娘,应当珍惜才是。”

独孤读怔怔地听他说完,想起陆思谅同自己说起的事,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怜惜,忍不住在穆清晏的额上落下一吻。这就是他的小晏,或许在旁人看来有些羞怯有些软弱,却总是那样真诚与善解人意,把他的心填得满满当当,永远无法舍下。

独孤读道:“那以后,我的家便是你的家,以后随时想便随时回来看看,嗯?”

穆清晏的眼眶倏地就红了。

独孤读在他的脸上又亲了亲,温柔道:“今夜就同我回斡鲁朵好不好?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