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拨千钧》第二十六章

天色渐深,一辆马车正走在通往荥县的官道上。牵车的马儿高大神骏,驾车的人儿风流倜傥,说似山居晚归,可这马这人全无隐逸之风,说是远郊夜游,那赶车的美人脸上却透着些许忧愁。

再往山下走便是荥县广化村,自山腰处望去,点点灯火袅袅炊烟依稀可见。

不似车夫却仍本本份份驾着马车的美人看了眼天色,吁停了牵车的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将马车停进了道旁一处草木较疏的空地。

“小谦,我去打些野味,今夜就在道旁对付一宿吧。”赶车的美人掀了车帘,一副赔小心的样子。

车内,正襟危坐的方谦君睁开眼睛瞥了那人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再次闭上眼睛。

唉,太座猛于虎……陆思谅放下帘子,认命地朝林中走去,思索起今夜的菜谱。

脚步声渐行渐远,只有乌啼踏雪不时打着响鼻,车内的方谦君蓦地睁开眼睛。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厮打的什么主意!方谦君蹬直了腿,叉着腰靠在车板上,一脸愤懑不郁。那逞凶逞了一整宿的大尾巴狼自第二天起就被他打入冷宫,天知道他第二天醒来时差点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日……对外声称染上风寒的小侯爷在房里瘫了两天,可偏偏不知为何进屋收拾送饭的丫头小二见了他都一副眼睛不知往哪儿放的样子,关门出去还能听见他们暗地偷笑窃窃私语……

羞愤交加的小侯爷当即喊了罪魁祸首前来问话,那被晾了两天、终于被放进房门的男人一听质问,连忙自证清白,他陆思谅怎会拿这些闺房之事大肆宣扬?

“那那些下人都是怎么回事!”方谦君怒道。

陆思谅想了想,交代道:“这偏院平日招待的都是途径此地的达官夫妇……那些下人许是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少了些东西,才会擅做推想……”

“……少了什么东西?”方谦君眯起眼睛。

“这……”陆思谅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就是那晚床头小篓里放着的几罐东西……”

……我就说这人哪来的时间备那些东西!敢情他们住的是一应俱全、能往干-柴-烈-火上浇油的夫妻贵宾房!

苦命的男人再度被心上人扫地出门,一直到接了司空传回客栈的消息、一路紧赶慢赶进了荥县地界的七日之后,也没等来小侯爷刑满释放的赦令。

天不救人人自救,陆思谅一番精打细算,总算“凑”出了如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得不在官道旁暂歇的一宿。

他也没别的想法,只是七天过去,别说抱了,那倔脾气的人儿连个胳膊手都不让他牵,这自云端跌落炼狱的孤苦寂寞谁能受得!只要今晚那人能放自己进马车,等人睡熟了再让他亲亲搂搂,唉,他也就知足了。

一边想着,正搜寻着猎物踪迹的陆思谅却渐渐停下了脚步。他凝神倾听着四周动静,而后叹了口气。看来是有人不想让他安生如意了。

“林中的几位朋友,既然来了,何不打声招呼?”

话音甫落,一片寂静。少顷,一阵声响自四面围了过来,四道人影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老鬼,这回你可输了,这家伙看来比你猜的中用得多。”一个粗哑的声音自身后阴阴响起。

陆思谅悄悄往嘴里塞了粒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了两柄火折子,拨去前端,而后迅速抬手朝左右两棵老树各做了个手势。只听噗噗两声,两柄折子竟完好无损地嵌入树干当中,破空疾风令前端的火星子腾出跃动的火光。

虽只是两柄火折,却足以照出那从四面走来、愈聚愈拢的身影形貌。

“承影公子如此好功夫,江湖人何以只知细雨阁主,不知阁首?”一个面目温和的老者叹道,口气煞是惋惜。

陆思谅环顾一周,悠悠道:“不敢当。陆某何等有幸,竟能在这荒郊野地遇上四位恶名远扬的老前辈。”

阴窟老鬼,赤足仙,碧蟾婆婆,毒郎君。哪一个不是背负人命无数、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人物?江湖上又有多少仇家要他们的性命?只是这“阴山四刹”向来行踪成谜,早有传闻四人已隐匿域外,否则,这些曾是细雨阁红榜上的人物如何能逍遥到今日。陆思谅心底冷笑,面上仍不动声色。

“谁让我四人命不好,一把年纪了还得出来讨生活?”拄着拐杖的老太婆调侃道,那杖上一只玉蟾蜍正泛着幽幽绿光。

“哦?可惜陆某身上值钱的东西并不多。”

“值钱的东西不需多,有一样就够了。”半边脸藏在发中的中年人阴恻恻道。

“诸位不把话说明白,陆某倒真不知什么东西能引四位前来了。”陆思谅做了个困惑的表情,而后嘴角一勾,将手伸向腰间。一瞬过后,他的手中已多出一把精巧的宝剑。乍看之下,那剑锋轮廓缈缈绰绰,所见唯有流光盈动似玉波雾澜,然而昏黄火光映照下,一道剑影却又清晰可辨。

陆思谅开口道:“总不会是要我这柄承影剑吧。”

老者的面色不复温和,两道精光自那深陷的双目射出:“既然陆阁首有心为难,那我们兄弟几个就只好自己讨要了。”话音一落,已是鹰首双刀在握,“在尸体上找块玉佩,总不至于太难。”


方谦君算了算时间,终于一脸不耐烦地下了车。

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是想饿坏本侯吗?腰上的酸胀还若隐若现,方谦君在心底骂得更凶了。

可是……这么久没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方谦君蹲下/身,顺着卧在一旁休息的踏雪的鬃毛,一边回想这些日子来的见闻。也没听说这地方有猛兽出没呀。

但是……万一呢?虽然那日独孤读说此人乃细雨阁第一高手,但又没真见过他的身手,要只是独孤读随口瞎说的呢?

方谦君望向黑洞洞的林中,手中的动作愈来愈缓。蓦地,他直起身子,朝树林深处走去。


“你……怎么会……不受毒瘴……”毒郎君一句一口鲜血,终于跪倒在地。

“你的毒气无色无味,可惜我一早就已吞下避毒的丹药。”深山遇伏,怎可不多留一个心眼。

来势汹汹的四人,如今竟只剩那阴窟老鬼是站着的。虽说身上无伤——这阴窟老鬼不愧是四刹之首,方才危急之时,竟能狠得下心将自家兄弟送至承影剑下,可怜那赤脚仙还未及出手,便已身首异处。

“陆思谅,”阴窟老鬼道,“如今我三名兄弟都折在了你手里,我阴山四刹已名存实亡。你若就此收手……”

“呵。”陆思谅道,“你们四人在我细雨阁红榜上挂了许久,本想既然遍寻不得就只好罢手,如今你们自己送上门来,我岂有不收的理由?”

“你!”阴山老鬼一阵惊怒。而后他双眼一眯,阴沉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何人寻我等前来?”

陆思谅正欲开口,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声响。那阴窟老鬼显然也听见了,二人同时朝声响处看去。


方谦君不知走了多久,只闻得一股血腥味越来越浓,他心下一揪,加快了脚步,没多久便瞧见一丝微弱的火光。待他赶到时,地上已横横竖竖倒了三人,陆思谅正同一面露阴森的老头对峙,如今听闻自己的动静,两人皆齐刷刷地看向自己。

“小谦?”陆思谅惊呼一声,随后急道,“不要过来,此处有毒瘴!”

方谦君闻言,停住了脚步,他连忙提掌运气,却感受到经脉一阵阻滞。他脸色微微一变,抬头看向陆思谅,脚下却不退反进。

只是方谦君一番动作自然没有逃过阴窟老鬼的眼睛。只见他足尖使力,脚下一蹬,人已如离弦之箭朝方谦君疾驰而去!

就在双刀逼至面门,方谦君欲举掌迎击时,一个身影挡在了方谦君身前。飞身赶至的陆思谅左臂一伸,将方谦君紧紧护在怀中,而后右手在空中挽出一朵剑花,借势后退。阴窟老鬼一鼓作气,正欲举刀相逼,眼前却倏地晃过一抹莹莹白光,待他终于看清那抹白光竟是剑影时,一切为时已晚。他还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就见自己双腿仍在原地,身子却已向后倒去。

陆思谅护着方谦君的手渐渐放松,方谦君攀在他身上的手却越抓越紧。“你、你怎么样……”方谦君焦急道。方才那个距离,陆思谅不可能躲过那老头的一刀!“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没事,只是手臂……”陆思谅拥着方谦君朝后退了几步,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不顾怀中人一通挣动硬要看他伤口,他从袖中取出一粒丹药,趁人没反应过来便往那口中塞了进去。“乖,快吞下。”陆思谅道,“那毒瘴若不尽早祛除,会伤及五脏六腑。”

方谦君闻言,咽了下去,手上的动作却不见停,终于让他看见了延伸至右肩胛处的那道刀伤。方谦君小心翼翼地挑开伤口周围的衣布,验看那一刀的深浅。还好这人退得及时,只是伤及皮肉。方谦君回过神后舒了口气,蓦地又将人推开,抬头瞪他:“你这笨蛋冲过来添什么乱!我就算使不得内力,那不知什么野路子出来的糟老头又能把我怎么样?”他的外功招式要夺下那两柄刀根本绰绰有余!

“嘶——疼。”陆思谅小声呼痛,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小侯爷立马贴了过来,按住他的身子不让他乱动。“手给我安分点!赶紧回车上我给你上药。”嘴上说得凶,手劲却不见粗暴,方谦君扶着人一步步朝外走去。

“你别气,我这也是关心则乱。”声音低低柔柔,听起来还有些委屈。

“晚上你睡马车,我睡外头。”方谦君边走边道。

“什么?”陆思谅愕然出声。

“怎么了?”方谦君疑惑道。

陆思谅自觉失态,清咳一声,连忙道:“为什么单我一个人睡马车?”他是想小谦放他进马车来着……但不是这个放法呀!

方谦君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那马车就那么点地方,两个人挤一块晚上我压你伤口了怎么办?”

陆思谅闻言一愣。……那他这伤不是白……!不行,“这马车备的时候我已特地命人备了辆大的,就算挤上三人也绰绰有余。”见方谦君还要开口,他又道,“况且我只伤在右侧,你睡左边不就行了?你要睡觉不老实,我拦着点便是了。如今天气渐寒,你要睡在外头染了风寒,两个病号赶路多不方便?”

方谦君想了想,觉得也不无道理。他转头警告了一声:“谁睡觉不老实还不知道呢!”

话一出口,顿觉十分在理,于是回过头又补了一句:“不许毛手毛脚!”

“我都这样了,怎么毛手毛脚?”陆思谅一脸诚恳,心下却是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方才那些都是什么人?”虽然没有一张熟面孔,但看那扮相显然不是什么正派角色。

“那些都是黑道成名多年的凶邪之人。”陆思谅道,“有人出了重金,要他们来夺夔龙佩。”

方谦君皱了眉头。虽说现在夔龙佩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可他们怎么知道要找我们夺佩?”更重要的是,“是谁请的他们?”

陆思谅想了一想,慎重道:“虽不知他们怎么找上的我们,但可以肯定不是从细雨阁里走漏的风声。”毕竟阁中之人早已知晓玉佩在师父手上,“至于谁请的他们……那四人虽未提及,我倒有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那日庙中的‘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