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拨千钧》第二十四章

“你为何会……什么时候……”肖碍的脸上一阵青白。

许睿踏入庙中,听闻肖碍一声惊唤,淡然无波的眸中漾出浓浓悲哀。但那目光并未在肖碍身上多做停留,他转过身,看向殿中另一头单膝跪地、同样震惊却又欲言又止的男人。

“若非任歌探得白道动荡降至,差信同我相商,你还要躲我到何时?”

映入屋内的月光太过寡淡,腹中的绞痛亦模糊着他的视线,可杜铁君依旧将许睿眼底那抹复杂的哀愁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去寻你,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可是你答应我的呢?”

声音仍是听惯的柔柔淡淡。是啊,他的小睿从来就是这样,无论被他逗得多恼也不会闹一点脾气,说一句重话。不过看上去虽然温雅文弱,性子里的韧劲其实比谁都强上几分。

“师父!你的手!”风间一声惊呼打破了屋中僵持,只见杜铁君的手竟已泛出青紫、冷若寒冰,正是散功的前兆!正当她怒而起身准备向肖碍发难之时,一阵风拂过,她急忙回头,却见那白衣人已奔至杜铁君身前,伸手揽上他的双肩。

也是这一回头,风间才看清了杜铁君的神情,她微一愣神,随即竟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叹了口气,本欲回身阻拦的身形旋即调转,紧持玉连环的她肃杀之意再起,一脸戒备地看向已缓过神来、注视着身后二人的肖碍。

四目相对,已胜过千言万语。双手抚上的肩头明明已透出寒气,那眸光中闪动的强烈情绪却似跳跃的火焰。许睿知他此时已情况危急,忙别过脸平定心神,又从袖中取出三枚金针迅速封住他胸口几处大穴,再从怀中取出几枚乌红色的药丹喂他服下。

肖碍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知道方才心底闪过的一丝不安从何而来。

“我早该想到,世上怎会有那么多以箫为剑的剑客。”杜铁君历来行踪诡秘,世人只知其剑法卓绝,除此之外记述寥寥,直到方才他亲眼所见那箫上光纹……那样的情形,他只在一人身上见过。“小睿,你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灵丹金针并下,杜铁君的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许睿让他盘坐运气,自己则起身迎向发问之人。“云怀兄,这个问题重要么?”许睿面色凝重,“那凤栖之毒,云龙帮之事,哪一样不比这重要?”

肖碍闻言一顿,片刻后竟松了一口气:“你还愿称我别字,说明心里还有我这个义兄。”他温声道:“小睿你过来。我虽不知你同他有何关联,但这些年你隐居九华山,对外界不甚了解。听为兄一句,无论杜铁君曾经如何,如今他同他背后的细雨阁已绝非善类。”见许睿毫无动作,他略带急切道:“余下他事,我确有我的苦衷,待此事了结后,我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交待什么?那毒草的来历,还是当初你如何火烧云龙帮?”

许睿见他不言,摇了摇头:“那凤栖芦在中原早已绝迹,便是域外武林也视之为无道禁药。而你竟能寻来雌雄两类,以雄株伤他气海,如今更焚以雌株引他旧伤复发。至于云龙帮一事,方才在屋外,我早已听得清清楚楚。”

尽管心下满是失望,许睿仍旧劝道:“我仍称你为兄,是顾念你曾为白道奔波辛劳、做下诸多善举,亦是望你迷途知返,将当日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这老贼会有苦衷?”风间冷哼一声,忿忿道,“你不是觉得我同师父的话无人相信么?那正好——”她回身看了许睿一眼,拱手道:“晚辈若没猜错,阁下便是江湖人称筑月居客的许睿前辈吧?”一揖之后,风间再次瞪向那面露阴沉之人:“如今白道高人在此,我倒想试试,我的话能否令他信上三分!”

“好个黄口小儿,”肖碍眼中杀意一闪,“吾等白道之人,岂能容你信口雌黄!”

话音一落,肖碍收扇入怀、收掌若爪,瞬间腾身而起,以迅雷之势朝风间俯冲而去!

风间早有戒备,只见她双手持锏振臂朝外,锏上玉环突然飞射而出,击向肖碍周身大穴!肖碍自非易与之辈,麒麟爪招招迅疾凶猛,转瞬之间便将九枚玉环击回原主。他随后收势,再度俯冲,举爪直取对方心口!

风间见状,右腕突然向外翻旋,随即向内一扯,原先步调不一的九连环竟如活物一般,瞬间聚拢一处、护于风间身前,同肖碍当胸袭来的一爪狭路相逢!只听“砰”的一声,一股强大气流迸发而出,殿门因向外大敞而幸免于难,但那神龛之上的城隍像却从发冠至底座生生裂出一道深痕!

肖碍见一击未中,随即收掌蓄力,而风间亦再度翻腕,原来那九环上竟有柔软的银质丝缕同环柄相连,腕动之下九环归位复为连环双锏。两大高手已然蓄势待发!

然而这一次,一爪一锏并未相会,而是被一柄闪着靛青光缕的黑箫分隔一方。刹那间,靛青光芒大盛,风间与肖碍竟同时被震得后退数步。

“小睿,你竟同外人一起对付我?”肖碍恨声道。

许睿收回黑箫,平静道:“公道面前,岂有内外之分?”说罢他看向风间:“少侠你有何话,但说无妨。”

许睿这一出手镇住了局面,肖碍虽面露狠色,却终究隐忍不发,终于给了风间开口的空当。她看向肖碍,说道:“就拿最大一桩来说,约在七八年前,你曾着人于多处偏远乡县设立恩济堂与济病坊,收容沦为孤儿的男童女娃。依大祁律法,这些堂坊皆须于各地县衙登记,每年亦须同县丞核对一次收容孩童的数目。若有因领养等事宜送离本县的,还须由恩济堂主人画押作证,并将人员流向报知县丞,否则一旦人数同在册画像、数目不符,将以重罪论处。”

“随后几年间,这些堂坊陆陆续续送走了上百人。”风间轻笑一声,继续道,“你大概靠这事赚了不少善名吧?然而怪的是,男童虽去向各异,女童的去向却出奇一致,皆是送往豫县的几处村庄。”

“或许是你当年势力不足,又或者疏忽大意,你大概只顾从谭平处分取钱财,而未派人跟查那些女童的下落吧?”发问愈发尖锐,“你可知,你亲手画押作证的那些女童所去往的村庄,其实都是县志中毫无记载、凭空杜撰出来的?而这一切之所以能成,皆因豫县当年的县丞,正是云龙帮的手下!”

“什么?”肖碍瞳孔骤然一缩!

“我们追查之下,发现那县丞已在五年前离任不知去向,想必是听闻云龙帮灭门之事后不明就里心生恐惧躲了起来。”风间嘲弄道,“你若以为我们就此失了人证,便大错特错了。你可知我们在那谭平的老宅里发现了什么?”

肖碍双拳紧绷!

“虽不知云龙帮或是那县丞使了什么手段,但那老宅的地下库房内,竟有你签字画押的移籍档案,一张未落!对那不知被你们卖往何处的共一百七十三名女童,你还有何话可说!”

殿内一阵沉默。

饶是沉静如许睿,也已听得手心泛凉。以恶行掩盖恶行,本不是多难想见之事。然而一切落在曾一同游历江湖、多年来亦对自己照顾良多的义兄身上时,一句驳斥也无的沉默还是令他倍感寒凉。看着不远处仍闭目调息、汗如雨下之人,胸中更是涌起一股苦涩与愠怒。

“原来如此。”肖碍叹了一句,“那懦夫倒比我想的有本事。”

“不过不打紧……”他看了眼仍盘坐在地的杜铁君,复又对上风间的一双怒目,“对一个杀手组织,白道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因尔等所杀皆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不过……若是朝廷,恐怕就不会作此想了。”

风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周身杀意渐盛。

肖碍笑道:“如何,你这个细雨阁阁主也不想看着苦心经营的九道二十四县一众分坛毁于一旦吧。”说罢,他敛了神情,看向许睿:“你若不愿帮我便不要插手,这只是我同他们之间的恩怨。若你真要阻拦,”他沉声道,“便是过往数载情谊,我亦不会手下留情。”

就在风间紧握连环正欲发难之际,突然,一股不同寻常的威压自殿外逼入。她忍不住偏头去看,随即眉头紧皱,面露警觉。

转瞬间,一个魅影骤入眼帘。一身黑色罩袍几同夜色融做一体,罩袍之上,寒光冷冽的银色覆面为这夜中鬼魅勾出了一笔危险轮廓。

“若是我插手呢?”鬼魅一声质问,打破空气中的凝滞。

“晁先生?”肖碍语中略带惊疑,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恢复平静。“果真是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晁先生的眼睛。”

“风吹草动?”鬼魅低声道,“原来在肖盟主眼中,为了一己私利将我苦心栽培的一方势力付之一炬,也只是风吹草动而已。”

许睿自黑衣人现身时起便握紧了手中黑箫,一步步退至杜铁君身侧。凭他方才一句,便知此人绝非善类,且已在近处蛰伏多时。然而以他的功力,竟对此毫无所觉!眼下,肖碍还暗藏哪些手段尚未摸清,小小旧庙里却又凭空多出一位实力莫测的强敌……他不由看向杜铁君。即便无法克敌,也要保他师徒二人全身而退。

另一厢,黑衣人的一番话亦令肖碍坐立难安。他咬牙道:“明人不说暗话,晁先生若能助我渡过今日一劫,小弟便将夔龙佩双手奉上。有了它,便等同坐拥谭平多年攒下的身家。这笔宝藏……就权当小弟给先生这些年损失的赔礼。”

“我又不知这玉佩同那宝藏间的关联,要它何用。”黑衣人幽幽道。

“小弟既得了这玉佩,又岂会不知它的用处?”肖碍勾起嘴角,“只要先生肯帮忙,小弟明日就遣人带先生前去取宝。”

“若我不肯帮忙呢?”

肖碍闻言,恨恨道:“那我便毁去玉佩,让那财宝永不见世!又或者……”他看向许睿,又道,“交予能保我性命之人。”

许睿闻言不禁皱眉。这肖碍对他委实太过了解,知他绝不愿他在所有原委清楚之前便命丧于此。

肖碍随即又看回黑衣人,诱劝道:“你若助我,既能得一笔大财富,且日后我为盟主,又可继续予你方便。”见黑衣人仍无表示,他话锋一转,添为狠厉,“若是不帮,我便是死,也要来个鱼死网破!晁先生不会同细雨阁那二位蠢人一般,不明得失吧?”

黑衣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你若今时今日便命丧于此,又要如何毁去玉佩?凭我的人手,找一块你肖碍藏的玉又有何难?”

肖碍似乎没有料到此问,稍一愣神,随即又阴笑道:“如此贵重之物,我岂会不带在身旁?”

黑衣人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转头扫了一眼自其出现便全神戒备的另外两人,而后微微偏头,似在打量被许睿护在身后之人。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黑衣人看回肖碍,缓缓开口,“一块夔龙佩还不够我出手。”

听到那声答应,肖碍面露喜色,不过随后那句“不够”,却令他有些不安。他疑道:“那先生还要什么?”

“我要……”语调煞是悠闲。

“你的命。”

言犹耳畔,一掌已至身前!

许睿从未见过如此有悖常理的出手,若非那银面在昏暗中晃出一道光纹,就算是他也未必看得清这如光如电的一式!

这一掌当胸袭来,饶是肖碍疑问之时就已暗暗戒备,惊慌之下,也只顾疾退两步。但他又如何能退得及?

手掌已至胸口,竟轻若鸿羽,肖碍有些恍惚,然而恍惚不及半刹,一股穿山遁地之势便从那掌中汹涌而出!肖碍一口鲜血喷出,待许睿反应过来,人早已被击出三丈开外,跌落墙角。

“肖碍。”低沉的语调,有如再世阎罗,“我平生最恨有二。欺我,迫我。”

“云龙帮一事,你已欺我在前。夔龙佩一事,你又迫我在后。”他负手而立,看向屋外那轮已立梢头的圆月,再道,“你若早知那玉佩玄机与藏宝之处,又怎会多年来毫无动静?此乃二欺。”他转回身子,以睥睨之姿看向委顿在地一动不动的肖碍。

然而,或许是那面具束缚了黑衣人的视野。从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击中醒觉过来、飞快思索对敌之计的许睿,隐约瞥见肖碍的右手仍有微动!

就在这时,黑衣人身形一晃,竟再次朝肖碍疾掠而去。然而此番许睿早有准备,在察觉黑衣人运气之时便已飞身追上。就在黑衣人一掌堪堪贴上肖碍颅顶之时,一柄黑箫业已楔入其腕下,许睿抬腕一挑挥出一击,黑衣人迅速收手,却依旧被逼得后退数步。许睿见人已退出丈外,随即抬眼看向几次意图出手却被他拦下的风间。一个眼神,风间心领神会,瞬间移至黑衣人身后数尺之外严阵以待。许睿见风间会意,连忙扶起肖碍的身体,扣住脉门。

“这黑箫……”黑衣人稳住身形,再开口时语中竟有一丝诧异,“莫邪……你是巫冶子的传人?”

换做平时,此问定会令许睿刮目相看,毕竟他在武林成名至今,仍无一人洞晓其出身。然而此时他已无心惊讶于黑衣人的疑问,全因此时肖碍的脉象,已呈绝脉!非但如此……许睿朝肖碍的头脸看去,借着顶上窗口透入的月光,他赫然发现肖碍的两耳处竟有水液流出!

莫非方才头顶那一掌……!他伸手至肖碍发间探查,一切果如其所想!他从怀中飞快取出一精巧瓷瓶,将瓶中之物急急灌入肖碍口中。

“白费功夫。”那黑衣人看着眼前一幕,淡淡道。“这等鼠辈,与其留着全尸脏了地方,不如化了水,风一吹倒也干净。”

许睿再度探向肖碍脉门。须臾之后,他放下肖碍,让他倚靠墙边,随后起身朝肖碍微一躬身。蓦地,他转身迎向黑衣人,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穆。

就在这时,一直按兵不动的风间沉声道:“你方才说,那云龙帮是你所栽培?”

黑衣人道:“不错。”

她深知眼前之人出手已近乎鬼神。然而铿锵有力的话中却不见丝毫畏惧:“也就是说,你才是那些不耻勾当的幕后之人?”

黑衣人不再回答,仿佛这问题太过愚蠢。

风间目光炯炯,紧紧盯住前人。片刻之后,她轻舒一口气,冷笑一声,平静道:“好歹我也拿了人一大笔酬劳,我们细雨阁的规矩,拿了钱就要把生意做完做好。如今……我的生意被你毁了。那么……”风间喝道,“就用你的命给它做个了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