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拨千钧》第二十九章

“爹,之前的那帮卑戎人是怎么回事?”独孤读抱臂而立,面露不郁。

苍玡王见他一进帐就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当下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个浑小子几年不回家,一回家就用这口气跟你爹说话?!”

独孤读眉毛一竖:“我几年不回家是为了啥您心里没数?”

这一问仿佛兜头一盆水,忆起昔年好心办坏事的老王爷顿时武火转文火,咳了两声,冷硬道:“你那脑子里什么时候装过国事?”

打小只知舞刀弄枪,一让读书就像屁股下长了钉板……早在独孤读束发之时老王爷便不再指望他为国分忧了。而今这小子却问起政事,老王爷一面纳闷,一面却有些宽慰。

先王老来得子,驾崩之时太子年幼连笔都握不稳,身为先王胞弟的苍玡王只得扛起摄政的重担。羌狄王室曾数代单传,子嗣稀少,因此独孤氏立国百年从未有过什么夺嫡争储之乱,谋朝篡位之争,比起一帮乌烟瘴气的邻国,家风可谓淳朴。

所以对苍玡王来说,摄政王从来就是份白打的工,他早想将辅佐朝政的担子交给俩后生,谁知小子不争气,搅得他这些年国事家事一块儿操心,逢年过节别人添岁他翻倍。苦啊!

如今这是老来有望了?

他爹那点毫无新意的讽刺根本不痛不痒,独孤读质问道:“卑戎那帮小人别的不会,在盟军背后放冷箭倒很擅长,过去亚食、西项在他们身上吃的亏爹是都忘了吗?”

饶是内容中肯,那没大没小的口气还是把老王爷激得光火,立马开炮:“凭你那点见识,你想到的你爹想不到吗?”训归训,借机上课还是要的,“卑戎那帮人自从失了甘宁那块水草丰美的战略要地,国力便大不如前,如今王权疲弱各部蠢蠢欲动,才想着借外战收编各部精兵以集权于上,挑动民间情绪重新团结各部。”

老王爷扣了下扶手,继续道:“且不说那帮人过往劣迹,单凭战力,如今的卑戎根本不足以同大祁为敌,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等无稽之事断了同大祁的善交?”说罢指了指那打起哈欠的混小子,怒道,“让你读的兵书政论都哪儿去了?这点道理还想不明白,日后怎么帮着你大哥辅佐朝政?”

听到老爹亲口承诺不同卑戎掺和,独孤读便恢复了在亲爹面前惯有的吊儿郎当样,悠悠道:“您不攻大祁就成。”

老王爷一听,挑了眉毛:“你方才那些话是替大羌说还是替大祁说的?”

独孤读两眼往上一瞟,咕哝道:“自然是大祁。”

老王爷一口气差点顺不过来,比着独孤读的手上上下下地抖:“个混小子,在外面野了几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没忘啊。不过……”独孤读盯着他老爹,忽地粲然一笑,“我也没忘咱家祖传妻管严,媳妇儿娘家就是半个老家,所以——”独孤读朝外走去,背对着老王爷挥了挥手,“以后您要动大祁,记得先同我商量。”

这一句话,差点没把老王爷从主座上震下来。

本以为这小子在外几年开了窍,终于对王族责任有所觉悟,结果……这、这……

媳妇儿?

半个老家?

不是,说谁妻管严呢?!

老王爷脑袋嗡嗡,又气又懵,气自己生了个扶不上墙的逆子,懵在……

到底是哪家姑娘猪油蒙了心,会看上这光长皮子不长脑的混小子?


“大哥,这事你得帮我。”好不容易从揪着他刨根问底打探儿媳的娘亲那里逃出来,独孤读一掀帐帘就给他哥摆了张苦脸。

独孤詺搁下手中的案牍,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回趟家,不多待两天,又跑菽琉去做什么?”

独孤读大剌剌地坐下,嘴上不情不愿,面上却透着喜色:“没办法,答应了帮大舅子干活。”

独孤詺看着弟弟一副恨不得把“老子讨媳妇儿了”写在脸上的样子,既觉得好笑,又不禁对那素未谋面的弟媳感到好奇。独孤詺摇了摇头,无奈道:“行吧,人家能收你也算是功德一件。不过这一两月要入菽琉有些困难。”

“怎么说?”

“九月历来是菽琉同大祁互派使节之时,今年恰逢菽琉宰辅亲访祁京,你若要以王族身份出访,少不得要知会宰辅。”

独孤读听罢皱了眉头:“我怎么不记得以前有这规矩?”

独孤詺睨了他一眼:“那是以前从没让你操过这份心。”

独孤读讪讪地摸了摸鼻头:“……那,就没别的法子了?”

独孤詺搔了搔眉头,投向兄弟的眼神有些高深莫测:“倒也不是没有。”

看这眼神,独孤读已懂了大半,立马道:“出事我负责,绝不给大哥添乱。”

独孤詺这才道:“如今菽琉无人能批你的通关文牒,便只能走不需文牒的路子。当年我们出兵助肃王平定朱王之乱,此后两国便定下邦约,凡国王亲派使节,不问缘由皆须放行。”

他接着道:“只要你手中有加盖国玺的文牒同王使令,便可在菽琉畅通无阻。前者我可以帮你,至于后者……”独孤詺卖了个关子,才道,“一直是爹在保管。”

独孤读闻言,同独孤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勾起嘴角贼兮兮道:“还以为多麻烦……”

论给亲爹添堵,谁有他手艺精?


由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穆清晏一整日都没怎么走动,窝在毡帐内翻着独孤读为他搜出来的汉文典籍打发时间。

只是人都出去一天了,怎么还不回来?穆清晏手里捧着书,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门幔。

倒不是担心他出事,只不过……红着脸收回视线,穆清晏心绪纷乱,惯看的文字此刻竟不知所云。

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如今还盼着时时刻刻形影相随的自己……实在是太难为情。

就在他将书摆到一旁打算缩回被窝里时,帐外却突然传来声响,他抬眼看去,正撞见独孤读兴冲冲地从外头进来,面色红润,一副刚跑了十里地的样子。

独孤读快步走到床边,不等人反应过来便把人搂进怀中,覆在那粉润的唇上深深地亲了一口。

待独孤读依依不舍离了开去,穆清晏才缓过神来,小口喘着气,红着脸问道:“怎、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独孤读牵着穆清晏的手,将人带离床榻,和和气气道:“白日里忙着同家中人报喜,老老少少好奇心重就多耽搁了一会。”

方才就不该顺路拐进御帐……做了这么些年国主,谕小子还跟以前一样爱耍赖,吵着要见嫂子,给他一通好哄才肯乖乖就寝,否则他早大半时辰就回来了。

报喜?穆清晏刚想问个前因后果,独孤读却已取过架上的外衣示意他穿上,穆清晏不明所以地任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忽地一阵失重,整个人便落入独孤读结实有力的臂弯中。

独孤读勾起嘴角,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刚刚给咱爹添了点乱,现在不跑,等他明天醒来要跑就难了。”

跑?现在?穆清晏这会是真有些懵了:“跑……去哪儿?”

独孤读跨上骏马,将穆清晏小心地安顿在身前,如鹰般的眸子此刻仿佛落了星尘,他将唇贴在怀中人耳边,低沉的语调柔情而郑重。

“有诸神为我们见证的地方。”


“在先祖的传说中,羌狄人是述律女神同天神耶檀的后裔。相传述律女神前世为青牛,因感出身卑微而不愿接受耶檀天神的示爱,因而造出这片大漠中的密迦湖,躲入湖底不与之相见。”

“真心慕恋女神的天神为表心意,便驾着白马,寄身明月,每日为述律女神织就晖披,并在入夜时分将其覆于密迦湖上。于是无论月盈月亏,密迦湖水总是璨若星海。最终,述律女神为耶檀天神的真情所打动,同他诞下四位神祇,便是羌狄的始祖。”

独孤读拥着穆清晏,坐在湖边。眼前是万千年不变的旷谧之景,耳旁是腹地深处不分昼夜的呼啸之风。

“少时第一次春蒐,因为贪玩误了归营的时辰,结果人和马都不识路,误打误撞便闯进了这里。”独孤读将自己的外袄解下,盖在身前,“我曾同此神守之地立下约定,他日若得意中人,定要携他故地同游,于此盟誓,为之见证。”

“小晏。”轻轻扳过怀中人的脸,那双雾气迷蒙的眼睛亦与之相望,“中原有句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这便是我的誓言。”

回答他的,是久久无言后,一个轻软却炙热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