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泉镇三叠关。

西出三叠关，便属羌狄地界。此处北有玉迦山高耸险峻、直插天幕，西有喀喇山、布赫山一路延绵向南、层峦不绝；三山交汇，地势险要，西关三叠故此得名。

“千山云月夜，万城风雨沙”，不常落雨的腹地深处，一旦下雨，便是黑云盘踞，遮天蔽日。市集早早收摊，走街商贩则迅速打包家当钻入临近的酒肆茶馆。这不，与霎时清冷下来的街巷不同，挂着茶酒招牌的各家店内一时人头攒动。

独孤读点了两盘小炒，一壶陈酿，在一座难求的客店大堂里独霸一方八仙桌。倒不是他执意如此，只是平日独处时骨子里的孤绝气势就足以屏退那些人烟中打滚的贩夫走卒。平头百姓生平最怕两类人，一是跋扈的世家子弟，二是凶悍的亡命之徒，而眼前之人……哪边都不像，却又像哪样都沾了一点！

独孤读对那些探究的眼光不甚在意，反正这些人也只会好奇一时。果然酒不过两杯，那些人就已三三两两围坐几桌，头碰头地交流起买卖场上的谈资。

“唉，你们听说没有，”一个挑夫撂下扁担，一脸神秘，“这边关又要不太平了。”

“瞎扯什么？”这种消息关乎生意，身边一个瘦高汉立刻唬了他一句，“小心店里头进了官爷拿你去掌嘴。”

“这事儿能瞎说吗？”挑夫拍了下桌子，“前几日西羌来货，送货的是我同乡的伙计，说是酆都来了一队黑袍人，被苍玡王请进了帐里，我那伙计好奇偷偷跟上几步去瞧，你们猜怎么着——”那挑夫卖了个关子，环看一周，见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才道，“那些人的马鞍上雕着的，是扑食状的带翼飞虎！”

独孤读握着酒杯的手一紧。

“……什么嘛！鞍上有飞虎怎么了？”一个混混打扮的年轻人嗤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旁一个高壮的中年汉子往顶上一扇扇回了肚里。

“毛都没长齐，能有什么见识！”那大汉回头看向挑夫，“你那伙计可看真切了？”围坐的人里，几个年长的中年商贩也正同旁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话要看不真切他敢说吗？”挑夫被质疑了几回也不耐烦了，“你们要不信，可以回去自己打听，我不信就我伙计一人瞅见了那卑戎的虎师！”

卑戎国懋廷虎师，轻兵铁骑，擅长途奔袭，休养于各部落，于战时凭王令集结。

“不应当呀……”一个先生打扮、座中最年长的老翁开了口，“当年卑戎犯境，本欲沿河西直取祁京，却不想被崇明将军的肃北军拦腰阻杀，不仅被打回巢穴，还赔了甘宁三州，如今国力不比当年，怎么还敢集兵犯境？”

“这我们哪里晓得？”那挑夫翻了个白眼，“再说，人这不是往苍玡王帐中去了吗？这是自己打不动，要寻帮手了！”

那老翁还想与之辩说，却被旁边几个嚷着“官兵还没动静呢别自个唬自个”的年轻人打断，不一会，桌上的话头就转向了别处。

这边话题刚落，独孤读也已两盘小炒下肚，准备起身结账上楼休息。边上人满为患的几桌见他要走，赶忙收拾东西准备抢个好座。

卑戎那帮小人找爹做什么？独孤读付了银两，取了房牌，脑子里还过着方才听来的消息。然而踏上楼梯还没两步，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却溜过鼻下，独孤读神色一变，顿时僵在当场。

这香味……！

独孤读一脸错愕地回身，一双鹰眸紧紧盯住堂中一片嘈杂。

风来客栈内。

方谦君不知道自己偶尔的一次坦率竟有那么大的威力，能让人前一派高门公子模样的陆思谅瞬间化身炸鳞的狂龙，攻得他毫无抵挡之力，全然不顾外头艳阳高照光天化日。就在陆思谅将人打横抱起，欲往里间之时——

咚咚。

“等……有……有人……”

陆思谅脚下一顿，而后继续前进不为所动。

咚咚咚。

“陆思谅…………”

陆思谅抱着人的双臂一紧，终于停下脚步。

咚，咚咚。

“…………”

方谦君被如愿放下，但他已经不敢去看那人的表情。陆思谅浑身肌肉绷紧，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

“你……下手轻点……”这是方谦君唯一能替门外之人做的了。

“轻、不、了。”陆思谅唰的一声拉开了房门。

“什么轻不了？”

一声带笑的反诘传入屋内。

“师父？？”一声惊呼。

师父？这称呼把方谦君吓了一跳，他走到门边，探出头去。

“师父？！”一声惨叫。

议事堂内。

“师父怎么会在这里？”陆思谅为对面二人斟上茶水，语调中难掩惊喜。

“听说你们从枫岫谷启程回京，我们料想你们会在安兴歇脚，几日前便已在此等候。”说话之人生就一张飞扬跳脱的脸孔，若非眉宇间积淀了几分沉稳，实难看出其已是做人长辈的年纪。

陆思谅点点头，随后看向说话的杜铁君身旁之人，恭敬道：“久仰筑月前辈盛名。当日若非前辈在场，师姐恐怕性命堪虞，师父也无法全身而退，晚辈在此谢过。”

“陆少侠不必拘礼。”被唤作前辈之人唇边带着浅笑，温声应道。若说先前那人还能从眉宇间看出几分岁月，眼前这位一身月白长衫的男子显然已被岁月遗忘。眉目如画却不同女子混淆，一双慧眼洞悉万物而不迫人，举手投足间更似有清风朗月，润物无声。

而今这般人物正双眸含笑地看着在场唯一一位如坐针毡局促不安之人。

从看见自家师父的那一刻起，方谦君脸上的热气就没褪过。同师父在九华山上同吃同住十载，师父表情中的每一处细节他早已烂熟于心。在别人看来是云淡风轻笑容可亲，在方谦君眼里，那就是“刚才发生了什么师父都已经知道了哦”“我们小谦长大了呀”“小谦抬头看看师父嘛”“小谦……”……

天知道他现在只想夺门而出！或者至少让他蹲到桌底下去。

“这位就是方小侯爷？”杜铁君循着许睿的视线，开口问道。

“正是江湖闻名的纯钧公子。”陆思谅的口气颇为得意。

“杜……杜前辈。”方谦君勉强镇定地打了招呼。

“嗯，不错。”杜铁君朝陆思谅投去赞许的一瞥。

明明没有前后文，方谦君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这句不错的意涵，勉强抬起的头顿时压得更低了。自家徒儿自己欺负还行，换作别人哪怕再亲近自己也得护着点，许睿见状，暗暗扯了扯身旁之人的袖子。杜铁君立马老实了，他眼疾手快地握住那只送上门的手，同时话锋一转：“我们这次前来，是因为事情不便书信赘述，须同你们当面详叙。”

陆思谅道：“可是为了当日城隍庙一事？”

杜铁君点头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