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拨千钧》第二十三章

八月十六,蓟县官庄镇,北郊城隍旧址。

“难为肖盟主,为了同我叙旧,还须费尽心思寻此幽僻之所。”

“既是叙旧,自然要僻静才好。”负手立于城隍像下的中年男子缓缓开口,转过身子。

“哦?”踏入殿中的杜铁君神色轻松地环顾一周,戏谑的目光落回中年男子身上,“这旧庙如此与世隔绝,只是叙旧未免有些可惜。”

“那依杜先生看,此处作何最是得宜?”肖碍轻笑道。

“当然是,”杜铁君眼中戏谑尽退,“毁尸灭迹。”

“哈哈哈。”肖碍大笑出声,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把精钢作骨的折扇。一身银丝绣边的青灰长衫,丝绢扇面被屋外月光打得莹白,谁能想到让白道群英俯首听令、黑道诸雄避让三舍的武林盟主,外表竟是如此一派斯文。肖碍弹指合扇,施施然道:“杜先生怎会做如此想?肖某就算有心,也未必有此能耐。百年江湖,能于朝夕间灭教屠帮的,唯杜先生尔。”

“灭教或许有,至于屠帮,”杜铁君冷笑一声,“今夜正要向肖盟主仔细讨教。”轻轻转动手中那支素朴的紫竹洞箫,杜铁君眉宇间愈发冷肃,他道:“不知肖盟主借昔日云龙帮之事引杜某相会,究竟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肖碍道,“自五年前云龙帮灭门案起,杜先生便已是白道公敌。几日前肖某得门人来报,说是杜铁君销声匿迹多年,近日却突然现身汉水一带。在下幸得江湖同僚推举,接下这武林盟主的担子,自该为武林公义向杜先生讨一个公道。”

“哦?”杜铁君眯起眼眸,“肖盟主消息如此灵通,倒是杜某疏忽了。不过……”陡然下沉的语调不怒自威,“既然能在谭平的深山老宅中留下消息引我前来,想必连那老宅中存放了何物也已查得一清二楚了吧?”杜铁君瞥了那城隍像一眼,嘲道,“肖盟主不必谦虚,五年前我同谭平二人所在库房外的那把火里掺了什么,我想没人比你清楚,何须担心没有杀我的能耐?只是不知肖盟主今日还请了哪家帮手?”

肖碍面色一凝,定定地看了杜铁君一眼,也不再虚与委蛇,阴沉道:“杜铁君,你我自出江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若交出那老宅里的东西,我便即刻发出同盟令,为你洗脱当日罪名。”

“呵,洗脱罪名。”杜铁君嗤笑道,“你当然做得到。那事之后我为疗伤隐居逾二载,再入江湖却发现自己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幸得故友相助,细查之下,才知一切竟是你的功劳。”

说到这里,杜铁君心口不由一阵刺痛,眸中亦透出一抹恨意。当年他从大火中逃出生天时功力已几乎散尽,屋漏偏逢连夜雨,力竭之时又误坠溶洞,他满心绝望,以为连音信都不及带给……那人,便要命丧于此。亏得老天有眼,那溶洞恰是活洞,他循着洞中风向,竟被引至一处草木葳蕤、碧树参天的天坑。非但如此,他还在天坑中寻获了一片世所罕见的圣药还阳草,延绵之广竟似火海一般。

凭借洞中盲鱼与还阳草,他不但活了下来,还逐渐恢复功力。待他终于得以离开溶洞、重食人烟,却在赶赴思念之人住处的途中连遭堵截,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竟成了那日云龙帮灭门大火的替罪羊。

“要怪就怪他长了一副软骨头,”波澜不惊的语调残酷非常,“同他共事多年、担惊受怕,若非你给了机会,这五年我恐怕还没安生觉可睡。”只是没料到他竟能躲过自己布下的诸多眼线,在那深山老林里留了后手。肖碍登时话锋一转:“那些东西你就算拿了又有何用?即便你将那些账簿公之于众,当今武林又有谁会信你?”他步步紧逼,“不过是少些无用之物,就能换得一身清白,不必终日畏首畏尾躲躲藏藏……你是聪明人,这笔帐何须我替你算?”

肖碍一番话晓之以理,方才敛神静听的杜铁君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想你弄错了几件事。”杜铁君道。

“什么?”肖碍皱眉。

“第一,我杜铁君的清白还未廉价到同豺狼交换的地步。”

“第二,五年来我何曾畏首畏尾,隐匿行踪不过是不想连累几位至交好友。”……和他。

“第三,”杜铁君微微颔首,再抬眸时眼中已写满傲气,“不过是武林盟主,你真以为可以一手遮天?”

紫箫一横,一道凌厉剑气随即破空而去!

电光石火间,肖碍将折扇一展,反手一挥,迎面而来的剑气同翻画而出的疾风狭路相逢,一撞之下顿时四散开去,冲得大殿门窗吱呀作响。

这不过是不足半成功力的一击,却是杜铁君最终的答案。杜铁君看着一击之后神色如常、似乎早有所料的肖碍,正欲开口,却见肖碍一个偏身,朝那安坐龛上的城隍像悠悠道:“风间阁主,肖某好歹付了订金,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我可不是袖手旁观。”一个圆润低回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一道纤瘦的身影从神龛后的昏暗中缓缓步出,竟是一名东瀛扮相的女子。不施脂粉发束随意,敛去了几分天赋的妍丽,却平添一股侠者的爽利。“只是在想,为何肖盟主明知我细雨阁做生意的规矩,却让我把方才那些话听得一句不漏?”她在肖碍身后数尺外停住,打趣道,“莫非这红货要换人了?”

杜铁君见殿中又现一人,面上嘲讽之意更盛:“好大的手笔,连细雨阁阁主都请动了,武林盟主何时竟已如此阔绰?”

“有舍有得,”肖碍合扇垂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当日谭平想以全部身家向你乞一条生路……唔,让我想想他说了些什么……”扇子在手中轻敲数下,“啊,是了是了。”他勾起嘴角,“他说若你放他一条生路,那份秘藏身家的钥匙、云龙帮掌门令,他便双手奉上。”

杜铁君面若寒冰:“那日你果然在屋外。”

“过了今日,”肖碍蓦然抬首,眼中精光大盛,“那些东西便是我的了。”他右手一举,厉声道:“风间阁主,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动手吧!”

风间低笑道:“好呀。”

系在腰间的武器落入掌中,竟是一柄精妙绝伦的九玉连环,灵活的手指在连环间轻巧拨动,只听“嗒”的一声,一柄连环顿时分作两半、化为双锏。风间双锏在握,足尖轻点,朝前疾掠而去。

肖碍听闻身后之人出动,持扇右手朝外一横,亦开始催动内力,只见那精钢扇上青光乍现,宛若冰霜,他目光骤凝、手腕一震,屋内登时青波流转,肖碍腾身而起,一击既出!

杜铁君见状,正欲起手还击,却未料到,那肖碍竟突然回身!那一击不是冲他而来,而是奔向身后!

“铛”的一声,原本袭向肖碍身后的玉连环被精钢扇生生挡住,风间逢此变故,顿时眉头紧蹙,然而手上却不见丝毫迟疑,力道不减反增!孰料肖碍等的正是此刻,他冷冷一笑,只见他提腕朝前一顶,原先正面相抗的扇骨滑向一侧,风间收力不及,竟让肖碍一个借力旋身掠至身后!她足尖一辗正要转身,奈何肖碍比她更快,扇面铺开如一柄圆月弯刀,直逼她后颈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紫箫突然蹿入其间,粗看之下质朴无华的紫箫此刻竟有暗红光纹游走其上,布满青光的精钢扇受那红光一挡,竟发出嗡嗡哀鸣,肖碍察觉臂上一震,连忙收势,急退两步。

“……你这紫箫从何而来?”肖碍的语气中竟有一丝不安。

杜铁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了一眼风间,确认她无恙之后,二人重新摆出御敌的阵势,对上的正是眼前共同的敌人!

“当初风儿说你去信细雨阁要买我这红货时,我便觉得奇怪,你既已探得我所查之事,又怎会不知我是凭何行事。”杜铁君冷声道,“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兵行险着。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就能将我二人置于死地么?”

“若非追查你的行踪,我也想不到这些年势力渐长的金风细雨阁竟是你一手栽培。”以一敌二,肖碍脸上却不见丝毫紧张,一双精于算计的眼睛盯住二人,阴恻恻道:“擒贼先擒王,没了你与风间椎名,任细雨阁掌握多少信息,也不过是群龙无首的一盘散沙。”

然而他话音刚落,风间却吃吃笑了起来:“谁说细雨阁只有一个阁主的?”

“你说什么?”意料之外的反问,肖碍微愕。

“我说……”风间目露狡黠,“你该庆幸今天来的是我而非我那不务正业的师弟,否则,”想到方才的一时不察,她哼了一声,“你现下哪还有命在这儿碍眼。”她又朝杜铁君道:“师父何必与这老贼废话?”抖了抖手中的玉连环,风间喝道,“今日必要让你这武林败类有来无回!”

“哦?”肖碍早已恢复原先的淡定。全然不把怒意渐盛的风间放在眼里,他望向杜铁君,面上竟摆出一副关切的表情:“那凤栖芦之毒,可是好齐了?”

杜铁君眼中闪过一丝警觉:“什么意思?”

“虽不知这些年你如何能重修内力,”不再惺惺作态,他阴笑一声,“但你可知,那毒伤的不是别处,正是气海。”习武之人若是伤在气海穴,就如同器皿底部有了破损,轻者内力易于流失,重者自此与内家功法绝缘。

杜铁君沉声道:“我既已恢复内力,何来气海之伤?”

“是吗?”肖碍眸光一闪,只见他一直收于袖中的左手突然伸出,那掌中竟藏着一只精巧的香炉,他轻拧炉顶,霎时一缕馨香从中传出。风间闻之不觉有异,正觉奇怪,身旁的杜铁君却突然发出一声闷哼,风间回头一看,发现师父竟一手捂住腹部,额间不断渗出汗珠。

“师父!”风间连忙上前搀扶。

“啧,”肖碍语中难掩得意,“那人的毒倒也真是奇——”

只可惜他话音未落,一枚暗器却已从屋外飞入,径直打向那掌中香炉!飞来暗器不是别物,却是一枚冰晶,冰晶破入香炉将焚香熄灭,屋中香气亦逐渐散去。

“谁!”眼见计划将成却被打乱,肖碍终于不复从容,高声怒喝。

一个高挑身影踏入殿内。肖碍早已蓄力掌中,正欲劈向来人,却在看见那袭月白长衫时生生顿住。

“……小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