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拨千钧》第三十三章

“你怎么知道是什么阵法?”

方谦君任他牵着,掌心相贴的热度让胸口有些酥麻,他随口抛出一问试图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诡秘的场景。

“我们到后院已有片刻,你没听出什么动静?”陆思谅仍是一贯的气定神闲。

动静?方谦君疑惑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垂眸细听,少许之后,他睁开眼睛:“夜里无风,哪来的窸窣声?”非但如此,就连他们站着的地面也传来一阵几不可察的震动。

“你觉不觉得这院子同你初来之时有所不同?”陆思谅又问道。

方谦君闻言,朝后退了几步,陆思谅也随他一道向后退去,看方谦君将眼前的场景从左到右细细打量,眉间渐渐从舒展到微蹙。

“这……”方谦君的语中有些犹疑,“说不上来,但确实诡怪。”总觉得,似乎他刚到后院时,所见似乎是石景密一些,槐林更疏一些……

“可有哪处是相同的?”

这回的问题倒好答一些,方谦君指了指居于正中的两块相隔近三尺的太湖石道:“这两块太湖石曲折玲珑,绝非俗品,我来时多留意了两眼,当时它们就在此处。”

“这就对了。”陆思谅将他带到那两块太湖石前,解释道,“古今阵法无不依托奇门遁甲、太乙神数、大六壬这三门秘术。与奇门遁甲和大六壬不同,太乙阵只有一个连通内外的入口。阵法虽会变化,但入口始终不变。”

“你是说这两处湖石间便是入口?”方谦君透过两块太湖石向内望去,只能勉强看出两石间辟有一截小道,延伸不足十步便一头陷入深黝漆黑当中,不见前路。

陆思谅点头道:“不错。太乙阵共分九宫,除居中为阵眼的中五宫外,其余一至九宫环列四周,分别对应开、景、生、伤、惊、死、休、杜这八门。整个阵局如同一轮盘,外围八宫会随十二时辰发生轮转。变阵途中,连通内外的唯一入口将依次同这八门相接。方才那些动静正是八宫轮转所致。”

“所以?”方谦君见他丝毫没有入阵的意思,不解道,“既然找到了入口,难道不进去?”

陆思谅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和其余两类阵法相同,若不从生门进入,不知窍门的闯阵者很可能被困死其中。这太乙九宫除中五宫外,每一宫都有各自司掌的时辰。我们子时一刻从客店出发,算上刚刚耽搁的那些时间,如今应该还不到丑时。亥、子二时为第八宫所司,也就是此刻入口仍同第八宫相连,现在进去等于是入了休门。”

“那还得等多久?”方谦君啧了一声,有些躁闷。这地方形容诡怪,不知是否因地面下倾,眼前的槐林石丛在昏晦里尤为迫人,仿佛要将他们吸入其中。若是进了阵,有什么危险来对付对付倒还能转移些注意力,若是在外头干等,他是片刻不想多待的。

陆思谅也察觉到了同样的威压,但他熟悉术数之学,毕竟更为镇定,便出言安抚道:“阵法虽然多变,却要讲究规矩。我们来后院应过了一刻多钟,这期间窸窣声时断时续,地底的震动却只有两次。若我没猜错,一次震动便是一步轮转,每一步轮转之间间隔为一刻。”

他静默稍许,又道:“我粗算了一下,方才到后院多半是子时近六刻。如是推算,此前两次微震遂分别对应六刻与七刻,那么下一次震动就该是丑时正。丑时为第三宫所司,届时入口与生门相接,我们便可入阵。”

方谦君轻舒一口气,从他察觉震动到现在,一刻也耗得差不多了。“废这么大功夫设阵布局,这后头到底藏了什么?”

陆思谅从怀中摸出一柄火折,闻言思索了一番,反问道:“你觉得是为了藏东西?”

“怎么说也是镖行,若是接了什么大件贵重的货品,那厢房改的储间肯定存放不下,就算存得下也难保安全。这么一来,当家的想另辟奇招也不足为怪。”

“话虽如此,我倒不觉得是为了藏货。”陆思谅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火折,悠悠道。

方谦君已经习惯这人动不动拆台了,被否定了也不恼,只是酸了他一句:“陆老江湖有何高论?”心知这人对比他虚长四岁颇有些在意,特地在“老”字上重重一顿。

承影公子一身游刃有余的气度顿时僵了几分。这嘴上便宜日后非从你身上讨回来不可……陆思谅默默记下一笔,面上仍不动声色,将一番推想娓娓道来:“保藏货物自是越隐蔽越好,眼前这阵仗却过分醒目,用于藏货,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阵法的目的,大多同小晏在枫岫谷设下的并无二致,说到底,都是用来困人的。所谓‘困’,可以是不让外头的人进去,也可以……”陆思谅眸光一闪,“是不让里边的人出来。”

方谦君闻言睁大了眼睛,正欲追问,地面却又一次传来微弱的震动。

“走吧。”陆思谅吹亮火折,率先一步踏入阵中。


“……寻常宅院能安得下这样的阵法?”方谦君紧紧扣着陆思谅的手,在他身后小心地迈动步子。

他们少说也走了二三十步,眼前的漆黑却是一成不变。四周的幽暗有如不知餍足的庞然怪物,压抑并吞噬着一切闯入的光明,照路的火光此刻已蔫成了一团,两人只能将脚步愈放愈缓。顶上的景象比地上清晰少许,龙爪槐枝彼此交错,织出的顶盖细密而厚重,将整片树林与外界切隔开来。

“一座宅院不行,两座却可以。”

“什么?”方谦君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疑惑道。

陆思谅没有回头,仍旧仔细摸索着前路:“白日里本想绕到镖行后头探视一番,结果这后院却同另一处私宅毗邻。照此情形,两处宅子或许早已打通了。”

这么大费周张,莫非真藏了人?方谦君正偏头琢磨,却发觉四周环境似乎正逐渐变幻,槐林愈渐稀疏,天光隐隐渗入林中,地面也渐趋平缓。他加快了几步,同陆思谅并肩,借着散放开来的火光环顾四周。

与此同时,空气中却飘来一丝怪味。“什么味道?”他皱了皱鼻头。

陆思谅没有立即回话,却在几步之后停了下来。方谦君这才发现他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两块石头,只见他抬手一抛,石子消失在昏暗当中,传来的不是落地的脆声,而是模糊细微的闷响。

“是毒沼。”陆思谅沉声道,“有人布下了阵中阵。”

正准备上前一探究竟的方谦君瞬间收住脚步。陆思谅示意他朝上看,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树影分明是寸叶不生的枯枝败木,呼吸间的腥腐之气比方才身处密林中时更重了几分。

“在这儿等我。”

耳边传来陆思谅的低语,方谦君刚想回头,手里就被塞了两柄火折。只见陆思谅飞身跃上近前一处枯槐,远眺片刻后不发一言驱身向前,方谦君一声阻止不及呼出,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消失在重重树影当中。

一句让我等我就等?把本侯当什么了?方谦君握着火折的手倏地一紧,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陆思谅离去的方向。

但他也没忘了自己对阴阳术数一窍不通,若是贸然跟随指不定会招来更多麻烦。方谦君在心里踹了那人百八十脚,人却不自觉放缓了呼吸,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就在这时,一声声枯枝断裂的脆响隐约自前方传来。方谦君身躯一震,像是想起什么般抬手抚上身侧的那株老槐,他脸色蓦地一变,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到,要过眼前这片枯林毒沼,绝不是单凭术数就能对付得了的……没有踏朽点水的功夫,根本无从突入!

他的剑术已得师父真传,一柄纯钧剑在江湖中难逢敌手,唯独轻功一路,因与定坤十六式的心法有所悖离,始终是他的弱点。陆思谅与他师出同门,定是想到了这点才让他等在原地……

方才的断枝残响顿时让方谦君莫名心慌,虽说陆思谅绝非鲁莽涉险之人,看那人离去时的身法,气学修为似乎在他之上……但若是前方另有险情?若他的轻功也受制于本门心法出了差池……?

方谦君拧紧了眉头,努力回忆着有关师门武学的一点一滴,试图推出一个能让此刻焦躁不安的他稍稍平复的胜算,却无奈发现师父甚少提及本门之事,对杜铁君的事更是讳莫如深……他只依稀记得本门武学分有两脉,除了承自师父的伏坤一脉,就是御乾一脉……

模糊的记忆里翻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方谦君低咒一声,放弃似的抖开长衣往地上一坐,将手里的火折恨恨地戳进地里。

这厮要是不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我非得……

就在他虎着脸满脑狠话胡思乱想之际,又一阵动静从前方传出,声势由远及近。方谦君猛地直起身子,不出片刻,就见陆思谅足踏槐枝、身姿利落地从暗林中腾跃而出,足风到处,枯干齐根断落,漂浮在毒沼之上。方谦君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场景发愣,陆思谅则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身侧。

“怎么了?”陆思谅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抬头就见自家宝贝的脸色黑如锅底。

“陆阁首身手不俗呵。”隐约有磨牙声。

方谦君带着怒气与忧急的眼睛在火光下一闪一闪的,让陆思谅有些愣神。

他抬手摸了摸鼻头,将嘴角勾起的弧度藏起,清咳一声整了整表情,十分郑重地把方谦君揽到跟前,软声道:“方才是我自作主张,让你担心了。”

方谦君泄愤似的将人拍开:“少自作多情!”

碰了满手钉子,依旧百折不屈地贴了回去:“小谦莫不是对本门功夫知之甚少?”

方谦君剐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还不是拜一对行踪成谜、擅做主张、让人不堪提及的师徒所赐。”

陆思谅自知理亏,也不再拐弯抹角,一五一十道:“你的定坤十六式全凭入定的武学筑基,我的空乾剑诀却与此相反,全赖气化游龙的出神剑意。方才我使的青云纵,江湖中人只当它是出处不详的轻功绝学,殊不知这不过是巫冶子师祖所创空乾剑诀的起手心法罢了。”见爱人神色略有缓和,陆思谅瞅准时机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赔着小心:“我以为你知道的。”

方谦君梗着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你总归有理。”

陆思谅在那主动送来的另一侧面颊上也偷了一吻,惹得方谦君欲给他一掌好让他认清形势,然而还未出手,那人却已退了开去,背过身子在他面前屈膝蹲下。

方谦君莫名其妙地看他:“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背你过去。”陆思谅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上来,接着道,“好在这毒沼只是普通的奇门布阵。我方才已用折断的槐枝标出了进路,只要踏着这些槐枝、穿过这片沼泽,便可通往阵眼所在的中五宫。”

一句“背你过去”听得方谦君脸上一阵火烧火燎……这厮居然要他像个娇滴滴的新嫁娘般伏在他背上!

不过……方谦君眼神躲闪地瞥向那沉稳的背影,这人平日一副玉琢般的皮相,惑得旁人只当他是纤弱公子,此刻蹲下身来,劲瘦薄韧的阔肩窄腰却不由让人浮想联翩。

又一声催促传来,方谦君一个激灵,大梦初醒般地摇了摇头,将满脑子不合时宜的绮思晃得烟消云散。暗念一声形势比人强,他心下一横,伸手环住眼前的颈项,将自己牢牢挂上那暖实的背膀。

陆思谅直起身子,将人稳稳托在身后,随即运气如风,在浮于毒沼的枯枝上健步如飞,如一束羽箭般朝槐林深处掠去。

“太乙阵的出口虽也只有一个,要从阵中查知其方位却不容易,且突破起来并无窍门,无论遇上八门中的哪一门都可能面临重重机关。”

二人越过毒沼,就见一处铺着厚厚碎石的平坦空地如蒲团般安座槐林正中,而在平地的中心,一张精雕细刻的石制八阵图赫然在目。陆思谅取下嵌在八阵图中军处的罗盘,递到方谦君手上:“但只要破坏阵眼,”他指了指那副八阵图,“让外围八宫的机关失灵,这太乙阵便同死阵无异,我们就多了几分胜算。”

方谦君一手捧着罗盘,一手举着火折,几番端详下在罗盘的外圈上发现了一处细小的朱红刻痕。他喊来陆思谅,一边转着罗盘比划道:“你看这朱刻……莫非是指的出路?”

陆思谅琢磨片刻,附声道:“有可能。太乙阵变幻多端,复杂难记,布阵之人在阵眼处留下破解之法以备不测也不足为奇。”

方谦君转动罗盘,将指针同正北重合,随即抬手朝朱刻所示的方位一指:“是那里。”


离开阵眼后的一路果如陆思谅所言平顺许多。非但如此,阴森虬结的龙爪槐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株株圆润温秀的金银桂树,此刻浓云渐消,夤夜将至,竟有丝丝夜风穿入林间,吹得桂花香气飘渺盈动。越往外走,挺拔的树影逐消逐退,低矮的木芙蓉渐入眼帘,尚未完全凋落的花簇在幽晦中晕出点点暮霞般的茜色。

“倒越来越像寻常富户家的庭院了。”知晓林中没了机关,方谦君便一路当先领在前头。

见周遭并无异样,他的步子迈得愈发大胆。突然,一阵凹凸不平的坚硬触感自脚下传来,他低头一看,发现二人不知不觉间已走上一条卵石小径。

“看来我们已出了太乙阵。”陆思谅道。

即便如此,前方情形未卜,陆思谅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牵着方谦君的手微微施力,方谦君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下顿时了然,随即吹灭了火折,脚步也愈发小心。二人顺着小径一路走去,不一会儿,就见卵石路断在一处栽着碗莲的小塘前。在小塘后方,一处形貌质朴的厢房紧挨着一面灰白高墙,两丛花开正好的夹竹桃缀在左右,反衬得那厢房一股说不出的寡淡。

“我去看看周围有无埋伏。”陆思谅一面直视前方,一面轻声叮嘱,“待我举明珠示意,你再跟来。”

方谦君点了点头,将身形隐入小径旁的木芙丛中。陆思谅使出青云纵,蜻蜓点水般几步腾挪,悄无声息地落在厢房顶上。一番俯察后,他跃下房檐,掏出明珠向隐在树丛中的方谦君晃了晃。待方谦君跟上来后,陆思谅朝他微微颔首,随即轻推一掌,打开了房门。

屋内陈设比外头雅致许多,一进门便是一处点着熏炉的小厅。右手处借两扇屏风隔出一方书斋,左手处则垂着纱帘,此刻,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正从帘后陆续传来。

方才推门的动静很轻,但对习武好手来说却足扰清梦。这般动静下依旧安睡自如的能是什么人物?

方谦君心中虽仍有不解,却也不再犹豫,给了陆思谅一个眼神便掀开帘帐朝里间闯去。他两下箭步奔向声息的源头,手中纯钧剑一横、径直抵住榻上之人的胸膛!

然而下一秒,那终于从梦中惊醒的惶恐面容却让方谦君惊呼出声。

“霍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