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s time to say F you

*金昇玟梦女向
*全文1.8w字
*OE


1
春天并没有随着新学期一并到来,导师的催命邮件倒是比家门口郁金香的绽放更准时。咬着手指点开,问候语上他又把我的名字拼错,简单粗暴的 How's everything 就切入正题,假期过去,毕业论文如何?
依法国人的傲慢来说,能把英语写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我叹了口气,开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老老实实地用法语回了,一切都好,论文进展顺利(其实根本没有进展)但是这周不太空(为临时抱佛脚预留时间)下周如何?你诚挚的。
发送。
事实证明,一周的时间并不够用。导师披上他的高级呢绒西装,点着纸张说虽然看起来还有一个学期,其实也就三个半月,写两个月,改两个月,时间很紧,任务很重,现在在文字里还看不出任何值得毕业证书的迹象。我慌乱地点头,嘴里蹦出不知是法语还是英语又或是中文的应答,看着他背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后,留我一个人在那里静悄悄地皱缩。
走出教学楼,天色半暗,前几天下过雨,一脚没注意陷进未被扫拂的泥水里。
ugh!脚边飞溅起一串泥点子。我扶住额头,手机页面还停留在巴黎司机罢工(这个月第三次)所以巴士大面积停运的新闻页面上。只能走回去了。我一向身体力行地尊重并支持所有人争取自身利益,但当下的我实在没法保持乐观,本来五分钟的路程变成半小时,走出两步,又有零星水点掉在脸上,预防性地伸手向包内摸伞,却在愈演愈烈的雨滴里突然想起今天刚好换了个包,本来早上想着借其转运最后却弄巧成拙。嗯,我的霉运真是尿不尽啊。

我不喜欢走路回去的原因绝不只是单纯的怕累——如果是那样我也太矫情了?顶着外套匆匆走过三四个街区,终于在一个拐角处被某种令人终身难忘的气味当头一棒。就是这个。大麻。随之而来的是一整条街的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建筑和人都摇摇晃晃的。如果是初次到来的人一定会很惊讶,明明十米开外还是婴儿用品和书店。我并不常流连于夜店,但要说一次也没去过也显得太古板,上一回的经历是英勇地把喝得烂醉的前男友拽出来,当街赏了一耳光,不过,糟糕的正是这个,我日后回想起在巴黎的夜生活的第一印象竟然会是这个。低头看了眼今天的装束,皮裙配牛仔靴,好,值得去趟夜店覆盖上次的记忆。稍稍把裙边往上叠了一圈,掏出眼线笔——不知道包里为什么没有伞但有这个——画了个全包眼线就冲进了其中一间保安看起来最好说话的。
事实证明我确实和巴黎夜店八字不合。抱着在音乐和人群里甩干大脑的期待去的,在里面呆了半小时就逃出来了。歌也不好听,酒也不好喝,dj 也不帅,还被人无缘无故摸了一把屁股。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更不想回家了,体内的愁苦还没流尽,这样怎么能写好论文?无处可去,只能先坐在街角被涂鸦得乱七八糟的长椅上,抽根烟再说。
刚坐下没多久,就见到两个亚裔男从附近一间夜店鱼贯而出,看不清长相,看出是亚裔全凭两人很勉强的身高。他们走到离我三米远的长椅上坐下,掏出烟点燃,没点着,再咔哒两下,还是没火。
好了,现在他们朝我过来了。
头发齐耳眉眼妖娆的那个看到我的亚洲面孔犹豫了一下,磕磕绊绊地用英语问,有没有打火机。把 lighter 说成了 fire,扁扁的韩式英语,似曾相识。
我递给他们打火机,不轻不重地打量了两眼,在心里编排好了他们的绰号,妖男,壮男。壮男英语更糟糕一点,冲妖男嘀咕了两句,妖男就来问我是否认识他们。
认识你们?这什么搭讪手段?
震惊之余,又盯着他们无声地确认了。看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原来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另一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对那两人一人一拳(轻轻地)(应该是认识),然后冲我欠了欠身表达歉意。
他的绰号我甚至都不用思考。韩男。典型的韩男。栗色的头发,发胶抓出几缕弯曲,眼睛下垂成小狗,穿着灰色卫衣开衫,拉链拉到脖颈,说话的时候喉结滚动着,不太会笑的样子,明明是在道歉,却让人来气。
我打心底里觉得好笑,这三个男人在演什么,就用举着烟的那只手不耐烦地挥了挥,不是原谅只是驱赶。那人看不懂我的意思似的,又俯下身子强迫我直视他的眼睛,然后说,不好意思,真的抱歉,他们俩这里有问题。说着指了指太阳穴。
他说的是英文,妖男和壮男似乎听懂了但又不敢确定地对视了一下,我咧嘴一笑用韩语翻译给他们听了。
三个男人的脸都青一阵紫一阵的,我一个人笑得灿烂,烟都抖掉在地上了。没想到吧,我本科在韩国念的,资深小留。

妖男和壮男抽完一根就转头扎进了夜店,韩男没有。韩男就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四十五度朝天。
较劲谁先开口的时刻到来了。我叹了口气,对此感到不耐烦。
我问,要不要坐过来?
他说,不用了。
这么难搞啊。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僵持了半分钟后,他站起来,在我身边落座。光晦暗不明地照在他的脸上,五官侧过去一道锐利的弧线。不是有意要盯着看的,但当我意识到失礼的时候,他已经把头别开了。
我眨了眨眼睛,脸热了起来,还好路灯很暗。
我问他来巴黎干什么,他说在拍东西。模糊掉主宾的一句话,是他拍人还是他被拍?但我不是那种较真的人,我宽容地绕过这个话题,啊,挺好的,搞艺术。要不要抽一根?他温和地摇头,我不抽烟。
我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出入这里的人居然不抽烟。
“不太喜欢烟味。”
这实在难堪,我一边在心里骂他 pua 话术好低级一边灭了烟想去包里摸香水。
他按住我的手腕,凑了过来,太近了,吹得我耳后痒痒的。
“但我喜欢你的味道。”
这个时候不该笑的,但我没忍住。
哥们拍文艺片呢。这些流程一定要走吗,暧昧,推拉,假意回不了家之类的,这些弯弯绕绕。我是没耐心且不矜持的女人,明明已经心跳得快要吐出来了,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瞪大眼睛问“你这是在干什么”吗?他有些恼怒又茫然地看着我乐不可支,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我自觉有必要救场,就捏了下他的脸,“你以为我吃你这套吗?”场好像没救好。他吃痛得皱眉,但没有后撤,我自鸣得意,却猝不及防地被他的外套裹进去,跌入了一个坚实的陷阱,忽然放大的心跳有力地撞击着我的鼓膜。
“是我赢了”,他的胸腔嗡嗡震动,我在过分的温暖中几乎晕倒。意识残存之际,我掐了一把他的后腰,“才刚开始呢。”
手感不错。

2
我们互留了 instagram。他说要走了,明天一早有拍摄,但收工了还会来找我。我没回答。
不喜欢这样,凭什么,居高临下地通知我,对,今天没空,但是明天晚上记得来打炮。而且,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陌生男人上床?他起身的时候我还攥着他的衣角,他没注意到,以至于刚站起来就身子一歪跌回长椅。
我干笑两声。我想,还是没办法接受做任务一样地上床。女人就是这样,睡一个男人的理由有一箩筐:他很温柔,也很耐心,我的每条消息他都秒回,由此得出他爱我所以我也要爱他……男人就不这样,男人只要是个洞就行。刚刚膨胀起来的想做的念头像烟头一样被掐灭,转念一想,韩男也没有那么值得睡,谁不知道韩男普遍小如口红,甚至可能连口红都不如,就算被脸迷得七荤八素也不要忘记初心,灯一关脸再帅也没有用,况且这也不够帅,上床最重要的还是裤子脱下来的那个……
啾。
……嗯?那个,什么,什么来着?
陷入胡思乱想之际,什么东西,湿湿的,软软的,暖暖的,在嘴唇上停留了片刻。
好像被亲了。我下意识摸了摸嘴唇,他边起身边卷起唇边得意地用眼神向我炫耀,懒洋洋的。
“明天见。”
我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比了个中指。

他的 Instagram 看起来很奇怪,头像是手绘的小狗,名字是一串乱码,主页也完全不像有在打理的样子,乱七八糟发了很多风景图和食物,评论和点赞都只有个位数。最奇怪的是他没发过自己的照片。很显然,这不符合韩国人的尿性,所以这多半是个小号。
这么不坦诚吗,我的心又坠了几分,对这场艳遇的耐心已所剩无几。但当小狗头像发来消息的时候,我承认我还是雀跃了一下。一个地址,没头没尾的,搜出来是酒店。
哦。
好吧。
真没情趣。
站在衣柜前沉思了很久,最后还是根据经验投男人所好地穿了成套的粉色蕾丝内衣。

在酒店房间门口,他看着门牌号笑了一下。
143 啊,他说。我扭过头去问他,什么?
想起一首歌,叫 case143。
没听过,好听吗?
很难听,不要去听。
我用看神经病的眼神剜了他一眼。
一开门他就把我抓进去,抵在门上,无所谓地看着我,老天,在这种浓情蜜意的关头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是不是干这种事很多次?
我是不是他约过的所有人里最差劲的一个?
成套的粉色内衣给我的自信在此刻泄了气,转变为一种恼羞成怒。我甚至担心他认为粉色的很土。没有多余的心分出来应付他的调情——他的身影已经暧昧地笼罩在我头顶——我眼疾手快,捉住他的胳膊,咬了一口。
他脸上浮现出愤怒的困惑。
“你是狗吗?”
你才是狗。这张脸就连生气都那么犬系处男,怎么可能是我想像中的 fuckboy 呢。我自知自欺欺人,却按不住过于剧烈跳动的心。
“对不起,我太慌乱了。我第一次跟陌生人上床。”
“我也是第一次啊。”他瞪大了眼睛。
我把手伸进他的外套兜里,掏出三四个套,拍在他胸口。
他继续装傻,“这不是常识吗。”

他单手解开我的胸罩时,我冷哼一声 call back:“这不是很熟练嘛。”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用嘴堵住了我的发难。真讨厌他这样,像强酸,王水,我的铜墙铁壁就这么溶化了,整个人堪堪挂在他肩头。他从额头亲到小腹,脱掉我的内裤时从底下抬起头来调侃地看了我一眼,真色情。
做的时候我忍不住伸手去抓着让他更深一点。没想到这人看起来瘦,胳膊是有层薄肌的,手劲很大,一下反绑住我,“不许你用手”,然后很深很深地顶了我一下,我一下子尖叫出来,他悠悠地,其实是喜欢这样对吧?
唉,我此刻处处失守,根本无暇和他斗嘴。他一遍又一遍地把我的手拿开、掰开,温柔地说不要担心不要动,全都交给他就好了。被操得太狠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胳膊移开扶着我的腰,于是我的双手终于得空抓住他的头发来操控他。抓一下是轻点,按一下是快点。他对我的指令心领神会,但总是有意使坏,头发都快被我薅掉了的时候还咬着牙一个劲地打桩,我即将尖叫出声,他又转变策略,开始慢慢地磨,把我磨得受不了,拍打他的脑袋也无动于衷,刚一走神他又突然发狠顶到底。
真的要死了。
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他脸上是没有表情的,只是像狗一样横冲直撞,应该是一种习惯,嘴唇抿起来这样,很性感,也像是有意要把我推开,推开很远很远。隐隐有预感心里的什么地方又要裂开一条缝了,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在高潮时也躲过了他凑过来的喷着热气的吻。
游戏该到此结束了。
我把他的手掰开,准备翻身下床淋浴冲醒自己,他胳膊一伸又把我捞回他的怀里,汗涔涔的胸口贴着我的背,黏腻的安心。
“这么着急跑掉,是没有满足你吗。”
每个男人都会问的爽不爽大不大,他用花言巧语包装了一下扔给我了。
“……没有,当然没有。”
背对着他,他看不到我的慌乱。
我撒谎了。
“你撒谎了。”他的声音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可是我很喜欢。你的声音,你的表情,我全都很喜欢。”
说的什么啊。
“刚刚那么凶,结果在床上这么乖。”
原来给他留下这种印象。我转过身,贱兮兮地凑上去,“欧巴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行了吧?”
“怎么就叫上欧巴了。”一颗毛绒蓬松的头忽然埋进了我的肩窝,“你这样讲我可要离不开你了。”闷闷的。
他为了显得深情尽力了,但我又不傻,这么熟练的调情,肯定从他嘴里吐出过千次百次。尽管如此,这句话还是不轻不重地挠了我一下。

好危险。竟然就这样心动了。
更加说明我必须离开他。
只是打了一炮的关系,已经有太多心思的旁逸斜出。好像在他身边的时候,心里的患得患失就没有停止的意思,以前没有对男人这样过,都是抱着玩玩的想法。他冷漠的基调里夹杂着冷不丁的温情,完美,和谐,但我还是识别出了一种过分的娴熟。工作日午餐便当总是用油腻的炸猪排搭配酸萝卜,百试不爽,是因为之前 100 次配比调整的经验尝试。完美出现在第 101 次。我是第 101 次。过去的 100 次可以既往不咎,问题是,会有第 102 次吗?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就像兀鹫那样持续地盘旋在我的头顶,好在意,好在意。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唯一,却还在贪恋瞬间成为唯一的可能,传说中的 red flag 已经隐隐看到点影子,却还企图欺骗自己是红绿色盲。这就是栽在他手上的信号吗?
不会吧。
他在一旁均匀地呼吸着,我回头看了一眼,确认睡熟了就穿衣服走了。
不会的。
我们不会再见了。
按流程此刻应该一气呵成地删除联系方式,但我背靠着门盯着那个头像很久,又将手机屏翻了过去。
尸体一具也好过尸骨全无。
第二天他也没有来找我问我怎么不在了,看来就连打炮后被 ghost 他也见怪不怪了。

其实找到他也没那么难,去搜他提到的那首歌,case143,搜出了一个 mv。拉动几下进度条就认出来了。原来是这样。straykids。金昇玟。他故意留给我的线索,指向了一个令人愤慨的案件。
原来有个人不知好歹地把爱豆给睡了。
原来那个人是我。
看着他在粉红背景的 mv 里耍帅装酷同时又表现出痴呆的样子,我狠狠翻了个白眼。评论里的粉丝都叫他小狗,啊,还挺贴的,在床上真的是只狗。还看到了妖男和壮男,黄什么和徐什么的,舞台上打扮得光鲜亮丽,结果私底下成群结队去夜店,借火都怕被认出来。
不过,至少他说对了一件事,这首歌很难听,不要去听。

3
巴黎的春天是迷人而枯燥的。迷人是因为,废话,这里是巴黎,枯燥是因为,我的毕业论文。
当初以为自己是有天赋的,所以念完本科又念到研究生,忠贞得像嫁给了这个专业。越钻研下去,人也变成了被压缩的圆锥,深埋在盐矿的重力凹陷处,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教授老头又蓦地出现在眼前,呢绒西装削薄成亚麻西装,嘴巴蠕动着,表情严肃,而我只会说,ouioui。数不清是第几次和导师见面了,反正这次也还是模棱两可的努嘴,任何明确的点头和摇头似乎都不在他所掌握的肢体语言范围内。
走出教学楼,街上的樱花开了满天,恍惚间以为是东京,面包店浓郁的黄油烘焙香气和店员急促询问的声调又把我带回巴黎。
“一个可颂,谢谢。”
沿这条路笔直走会到卢森堡公园,天气好的时候,潋滟的喷泉池会映出肥鸭子油亮的毛发和我下垂的眼袋。哦,我必须得把疲惫藏起来,假装自己和其他巴黎人一样惬意,一样有权利肆意浪费时间,只有这样,走进历史悠久的二手衣物商店时才不会被丁零当啷的时尚店主翻白眼。我不想被剥夺这种伪装出来的坦然,这几乎就是我最近生活中的唯一乐趣了。
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道路尽头的荫林,还是在路口拐弯了,这种机械程式重复了整整三个月。通向学校图书馆的路上,点了杯双倍浓缩意式,克服对苦涩的恐惧,谢绝奶泡和黄糖,尝试成为体面的欧洲人。我留了个心眼,把眼袋和咖啡都拍下来,发了 instagram,希望那个万年刷一次社交账号的教授能偶遇我这副拼搏挣扎讨他欢心的模样。不曾想,没有等来教授,等来了不速之客。
乱码小狗竟然诈尸了。
“哇,真的辛苦了。”
一行滑稽的韩文评论在一众拉丁字母中格格不入。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啊。皱起眉头想了想,“没你忙,大忙人”。
接下来私聊框弹出了,“七月份还要再来巴黎一趟。”
哦,原来还想吃回头草。
过了一会儿,找补似的,“是公务出差。”没见过这么苍白的解释。
别装白领精英了,我都知道了。“欧巴有什么公务啊?欧巴回归快乐呀,新歌好难听,比 143 更难听。”
那边正在输入了半天,最后发了一行ㅋㅋㅋ过来。
我懒得装好人,问他:上次我没准备,这次你还来,不怕我拍下来发给记者?
他又回:ㅋㅋㅋ
呃,在笑什么?我的威胁就那么没有魄力?
他说,你发好了,我会买下来的。在公司出手之前,我就会买下来,可不能让公司的代表们破费啊ㅋㅋㅋ
我把骨节捏到发白才没有把韩国国骂发出去。
他状若无事地绕回主题:“七月份,放假了吧,来见我吗?”
“不来。”
他也没说什么,又发来一串ㅋㅋㅋ。
该死的ㅋㅋㅋ。

毕业前的最后几周,黎明在即,泡在图书馆生啃硬得能划破上牙膛的法棍三明治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另外,好事成双,我还瘦了五斤。毕业答辩结束时终于在教授的脸上看到一点态度明确的笑容,他同我站在学校门口的雕塑旁边合照,向我表达祝贺后罕见地展露出与他的国籍相称的幽默。“我前几天打开instagram,主页几乎全是你的咖啡和自拍。你是故意展示给谁看的吗?”
要向他承认我确实在作秀给他看需要很大的勇气,好在他又说,“应该是哪个小伙子吧?”
我讪笑着点头,涨红了脸。说不准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呢。
第二天我难得地睡到中午,蓬头散发地走出房间,遇见室友刚运动完回来,容光焕发,“门房说有一封你的信,没写房间号,但名字是对的。”
拆开看,是一张演唱会门票,就在今晚,黄金席位。谁这么好心?我正在脑海扫描我的社交名单,翻过来看在嘉宾名单里找到了解答。
straykids。
信封里夹着一张纸,潦草地写着:instagram 别用真名也别乱发定位ㅋㅋㅋ。
“是什么?”室友问。
“没什么,”我陷入了沙发,“tinder 配对成功的通知。”
“你会去的,对吗?”
我揉着眉心,“我打定主意不去见他的。”实在没法向她坦白最近两个月我的梦里都是这个人,又一次,先是一片混沌,他从阴影走出来,面容柔和但眼神像冷血爬行动物,目光与我交汇,我动弹不得,接着他走了,我跌跌撞撞追上去,我不想的,但没办法,四处都在变化,我只能跟着他,好像是在巴黎,又好像是外太空,双腿无意义地划动着,突然,到了一个街角,他像是要回过头看我,我却重重地摔下来,腿断了,我就醒了。
“你爱他吗?”她一句话差点让我把刚喝进去的咖啡喷在植绒沙发上。
我狼狈地擦着嘴,“只是睡过一次的关系……”
“那就没事。去见吧,我看你这两个月努力得都干涸了。”
我为我突然一下子感到很轻松而羞愧。掷硬币做决定也是这样,抛起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希望的结局了,所以实际上扔出来是什么已经不重要,虽然我确实等到了我想要的回答。
“说实话就算我劝你别去你也会去的吧?”她揶揄道。“女人的弱点是男人啊。”
我讨厌她表现出那副把我看透了的样子,尽管她是对的。我反问,“那男人呢?”
她的面容一下子变得严肃,看向不存在的空气,“是他们自己。”

出门前,她把我从头到脚夸了一遍,挤眉弄眼地问我是不是今晚不回来了,以及她可不可以把男人带回我们的公寓。
“西尔维娅,”我叹了口气,在面包片上涂抹着开心果酱,“我们说好的。”
这点拒绝并没有使她受挫,热情洋溢的西班牙女人滔滔不绝地向我传授卧室秘辛,“吃点菠萝,对那里有好处,而且万一他口渴了……我有没有提过穿丝袜其实很有感觉?上次我……其实,喊对方daddy也很有用,男人不会拒绝的,你知道%#¥&唔……”我及时用一片面包堵住了她的嘴,她边嚼边笑出一个迷人的弧度,我拍了拍她说不用谢。
“应该是我说不用谢吧?”她的话语被开心果酱糊住了。

4
赴约的一路上我并不感到轻松,相反地,我如临大敌地思索着要怎么以牙还牙。从天而降这么大一个惊喜,我当然也要报答他。我学着那些粉丝,举了大牌子,上面写着,欧巴我们还在 143 见。在前排一定很显眼,我妆容亮亮的,头发也是刚染的浅金棕色,我确信他看到我了,不止一次,视线交汇的时候我朝他比了中指,看清我的牌子后他甚至没控制住面部肌肉,笑了一下,把头埋下去了。那个笑很丑,比饭撒时丑多了,但那是专属于我的,是没有矫饰的,所以我很喜欢。几乎可以想象他低头的那几秒里在骂我是个疯女人,不过我承认,我承认这真的太疯狂了。真的。我为自己的绝妙计划得意不止,直到他冲进房间抱着我的时候我还在得意。
你太吓人了,他掰着我的身子看向我的眼睛。他的舞台妆还没卸掉,眼圈黑黑的,不喜欢这样,小狗不该有这么华丽的一面,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能。
“跟你学的,”我抬起下巴,不落下风,“你明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干嘛来招惹我?”
他没说话,跑来太着急,还在平复呼吸。
“你害怕了?”
他摇头。“万一被发现了,那就公开。”
我知道他在哄我,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把他往门外推。“为了上床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你也真够可以的。”
他急了,从口袋里摸出什么来——我以为又是一堆套——没想到还是个小盒子。
“毕业快乐。”
牌子货,我惊喜了一下,打开是个铁塔形状的吊坠,嗯,好老土的审美。他还在盯着我期待我的反应,我云淡风轻,表情管理比他一个爱豆都厉害,项链也没碰就把盒子盖上,塞回他兜里。“只用这个就能收买我?”
他没搭茬,只是又把项链取出来,“对不起,不知道你不喜欢,”他把项链围在我的脖子上,拆散了我的头发,顺势把发绳戴到了他的手腕上,把我推到镜子前面,“但是,挺好看的吧?”
还没来得及看我自己就又对上镜子里他的眼睛,是软下来的投降的眼神,连那圈乌青的眼影都变得可怜可爱。我又动摇了,真该死,抬手覆上他的眼睛,切断那种令我不安的想要亲吻他的冲动。
“你先去卸妆。”
他没说什么,只是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头。我输了,他一定也很清楚这一点。
但他看不看得出这都是我故意的?出了老千,贿赂了荷官,设了鸿门宴,就是奔着满盘皆输去的。

我们做得很凶,也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之后我以为他是温开水挂的——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够解渴了——但这次像对彼此都攒了一肚子气没处使,所以用做爱的方式泄愤。他撞我撞得几乎骨头散架,简直让人怀疑他这两个月练舞练太多,动作没轻没重的。有那么几个瞬间,大约是我的灵魂被撞出窍了,漂浮在半空中,刻薄谴责他这种完全不怜香惜玉的行为,但我已经精疲力竭骂不出任何脏话,光是忍住不叫得太大声不让他得意就已经很困难了。可是我偏偏爱啃硬骨头。这一次知道他的名字了,我假装温柔地抚了抚他额前汗湿的头发,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金昇玟,”他放松了警惕,动作缓下来,抿嘴笑着望向我,眼里几乎要流出蜜来引诱我说出投降,但我说的是,“金昇玟,你没吃饭吗?”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他扑上来咬了我的嘴唇。流血了。好笨,这种出于原始欲望的攻击方式完全暴露了狗的本质。
我感觉他在我体内涨了几分,狗就是这样的。在他准备再次捣乱的时候我捧住他的脸,像从前在家训狗那样,他顺从地停住了,带了点委屈和不知所措。我没叫他欧巴,喊了他的名字,像主人对宠物那样,“金昇玟,没见我的时候和几个女的上床了?”
“你想知道?”他绽放出一个湿漉漉的笑,
“今天做几次就有几个女的。”
他终于松开我的时候,我咬着手指说,才三个?欧巴这么不行吗?他喘了一阵之后才有力气说下一句:你这样的真少见。我露出痴傻的微笑状似已为他沦陷,抛出的话却很犀利:欧巴见识过很多女人咯。
他只是低下头挤进我的肩窝,据我观察,这是他心虚的前奏。“我可是爱豆。”
什么意思?爱豆有义务为了粉丝守身如玉坐怀不乱,爱豆也有条件见到最美丽最嫩的那一茬女人。
所以欧巴在见我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见别的女人?
没有啊。他咬着我的耳朵说。
他又说谎。没关系,我也会说谎。
哈哈,可是欧巴不是我唯一在见的男人诶?
他很配合地演出会嫉妒其他男人的样子,对着我的锁骨吮出一块泛红的印迹,好像在标记领地。
是男朋友吗。他比我能干吗。看来不呢,不然你怎么会来找我。
他低低地发笑,一串令人崩溃的问题令我浑身发紧,下面也是。
然后又开始了。
说实话我真的像跑了马拉松一样累。最后的记忆是,我像水煮过头的青菜一样软趴趴地靠在他的身上,从床上到了浴室,水流击散了我的意识,就这样昏睡过去了。
早上被他顶到,醒了。原来昨晚我们是这样的姿势入睡的,他的双臂环抱着我,墨西哥卷饼一样。他还在睡,睡得很香,很像猪,香猪。我尝试动了动,酸痛席卷了全身,疼痛更加激发了我的报复欲。我跨坐在他的身上,硬生生地坐了进去——因为又干又涩所以很痛,他只是啧了两下嘴并没有醒,我就撑着腰开始上下起伏起来。他醒来的时候先是迷糊着,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疯了我没带套?”
我假装无辜地张大双眼:“没事的啊,我不介意?”
“我还不想成为谁的爸爸。”
西尔维娅关于daddy的建议突然闯入我脑子里。
“那这样呢?”
我开始叫他爸爸。爸爸,怎么不动,爸爸,更深一点,爸爸。
没有任何效果,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别把你用在别的男人身上的花招用在我身上。”
这样说了。
七月的天气,我的心却被急冻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我被当成那样的人了。
他退出去,把我从他身上丢下来,裹进被子里,然后离开了床。我背对着他,咬着牙,感觉好冷,心皱成一团,用咒骂锤打自己的神经。是巴黎的一切令我昏头了,鲜花,烟,风衣,闪电泡芙,睡了一觉就把自己当做威尼斯电影节开幕电影的女主角,妄想同那些头发飘逸天性也飘逸的西班牙女人一样,随便出趟远门也能遇到法式浪漫,结果,扑腾了一大圈,吃了一些苦,犯了很多傻,还是游不出东亚男人冰冷刺骨的领海。
他返回我身边的时候,我还在发抖,他察觉到什么,又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是去拿套的。”
看我伤心了才这么说的吧。
耳垂被轻轻揉了两下,“不管怎么样,你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呀。”
怎么又这样?
只是这样的温柔而已,轻飘飘的,说出来都没什么后果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被施舍的,这份便宜的温柔又把我的心和肺粗鲁地搅成一团。
他用有些粗粝的大拇指轻轻地摁在我身下打转,“这么快就干了吗。”然后又像上次那样,从我的额头,锁骨,一路亲到底。不是第一次领教这招了,但身体还是烫得厉害,然后他亲到了那里,已经泛滥的那里,我一激灵想躲开,想叫他停下来,想把这段超过我荷载能力的错误代码删除到最初,却又被他捉住了手,说,“又湿了呢,这么快。”
又。
我捂住了脸。好丢脸,这样想着,又被他抱了起来,“刚刚是想在上面吧?”
我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怎么突然这么害羞?这不像你。”
好神奇,这句话也是很寻常的,调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往日里的硬壳又回来了,“我们只是上了几次床,别搞得你和我很熟一样。”
对,别得意,我只是短暂地脆弱了一下。他咬着牙剜了我一眼,我更卖力地骑他了,温暖的水顺着我的腿根流在他的耻骨上,他眼睛一失神便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捞起我翻身压在他身下,抱得很紧很紧,我的肋骨都要断了,似乎是想缓一下,接着就攻守交换了——我被他突如其来地冲刺顶得浑身颤抖。他贴心地把手掌撑开与我十指相扣,我的注意力飘到他的小臂,那截发绳还挂在他绽开的青筋上,压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张了张嘴,想要调侃些什么,注意力却没能集中太久,暧昧的水声,撞击声,喘息声,一切都在耳边被放大,招架不住,让我眩晕。
做完又要去洗,我们都有洁癖,已经相熟了,所以也不用介意做完马上分开会伤害对方。就那样子,洗好之后倚在床头,谁也不想起床,看手机,看电视,各干各的,然后又做了几次。到快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厌倦了,一方面是厌倦,一方面是他在和我做的时候肚子响了,咕噜噜的,好清晰,我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嗤笑出来,他也软在里面,恹恹地退出来。
“时间过得好快。”
“出去走走吧,好歹是在巴黎呀。”

外面的天光有点太好了,我们都眯起了眼睛。在街角闻到油香,迫不及待地就先买了几根churros。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法国了,”拎起他的冲锋衣,捏了捏,发出沙沙声,“穿点像巴黎的衣服好吗,我站你身边都觉得丢人。”
话这么说着,旁边一个披着毛呢大衣内搭高领羊绒针织衫戴着粗边墨镜足蹬切尔西靴的法国男人,带着他高耸锋利的颧骨从我们身边经过,没有一个 logo,却显得很昂贵。扫了金昇玟的胸口一眼,大大的 mahagrid,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弓起身子,像个虾米。
“早知道戴个口罩出来了……”
“真的吗,大明星,你出门都不遮掩一下的?”
“在法国才能这样啊,不戴墨镜不戴口罩,裸奔一样。”
“嗯,欧巴,在韩国很多人认识你吗?”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看到他吃瘪,我心情好得不得了。“想不想喝点什么?我请。”
“去酒吧?”
脸上的表情看样子已经醉得飘飘然了。
于是我走进路旁的超市,买了两个果倍爽,给他递了一个,他也就那么顺从地接过来了。
“我早该知道的。”他平静地咬开塑料纸。
我叹了口气。“你明天要回去啊,机场,不是会有那些粉丝拍照吗,喝酒肿了怎么办?”
“是啊,”他点点头,“明天就要见不到你了怎么办。”
这种让人误会的话,说多了也是会免疫的。我面无表情,话里却是,“对啊欧巴,我会想你的,呜呜。”
大概也被看出来了,装的,而且装得挺不用心的。
一路上他牵着我的手,像是主动把颈上的项圈和绳子递到我手里,这已是一份令人诚惶诚恐的厚礼。人的脑仁就那么大点儿,满口跑火车的时候要顾着管理话语和表情,相应地就会忽略四肢末端,他的手指一紧,啊,我又踩中了敏感词,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我试图控制相握的力度,不想同样被他洞悉,但手心的汗会出卖心绪。感觉自己微微汗湿就急切寻求甩开他的机会。借口抽烟离开,把他推进路边的礼品店,叫他自己挑一个喜欢的礼物我买了送给他,转身走到路边开始抽烟。离家时着急,摸到的平时不常抽的,太呛人,正中下怀,咳嗽得越剧烈,胡思乱想的心就能越快地吐出来。
昇玟如果做情人一定做得很好,不用挑明他就掌握所有的节点——抢走和归还遥控器的节点,像是天赋。在床上一定会再三挑衅的,但现在那颗毛绒脑袋真的咕噜噜地滚进那间黑漆漆的店,有点蠢,看起来会被强制推销某种黑魔法,搞不好进去是一个人,出来是一条狗了。我一边呛得咳嗽,一边隔着玻璃看他,像心灵感应,他抬起头与我对视,笑得很纯良,纯良到甚至有一丝邪恶。
很想逗他。
我作势要走,口型夸张地说了拜拜,踱着步子到了马路对面,他震惊得瞪大了眼,想追出来,但捏着商品,被施了统统石化咒,只能隔着玻璃窗向我狂挥手,还举起那个物件,比着口型问我怎么样,我只得回去认领他。
送他的礼物,我的意见也重要吗,我这么问他。他认真地点头,把一本硬壳日记本递给收银员,封皮印着会挂在蓬皮杜展览的后现代主义画作。“我感觉你喜欢这样的。”我不自然地梗了梗脖子,很小幅度地点了头。“你发过这样的ins story,”他狡黠地盯着我,“我脑海里有关巴黎的一切都和你有关。”
随着刚刚那几口烟排出的心悸又回流到体内,白呛那么多下。
我阻止他向店员开口说英语的举动,用法语结了账。走出门他默默学了两遍。咩和西。咩和西。(Merci, 谢谢)这样念。走出好几步了他才磨磨蹭蹭过来,牵住我的手,若即若离。憋了半晌他说,这次的烟味不一样。
扭头看去,他皱着鼻子,不敢呼吸也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我松开他,“那怎么办,”后撤两步,“要拜拜吗?”
他摇头,费力思考了一会儿,“去麦当劳吧,”又上来拉住了我,施了几分力,“麦当劳里的一切都是麦当劳的味道。”
去麦当劳的路上我们低着头,气压很低。
“不要总把拜拜挂在嘴边。”
说实话他这时候骂我一顿我也认,因为我确实觉得我有病。但他这么说,我只能说好,捏了捏他的手。
他看起来快活了些,“咩和西。咩和西。”
什么东西化掉了,化在我们的掌心。

巴黎的麦当劳和中国的不太一样,看他困惑的样子,应该和韩国的也不一样。我们分着吃了薯角和鸡块,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全身裹满了幸福的气息。就这样不知疲倦地闲逛着,横跨了巴黎的三个区,太阳无情地消失在圣母院的尖顶后面,一个电话过来,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为的神色。
是经纪人,我知道是时候了。
他松松地抱了我一下,我没说拜拜,教他做法式贴面礼。他照做了,又在我嘴角啄了一下。
“又不是情侣,”我很快把他推开,“这样好奇怪。”
“那,做我女朋友吧?”他一边说着一边退着跑了两步,“考虑一下?”那么饱满的笑容,也没有在期待回答,就这样干脆地消失在了街角。
我的反击甚至来不及吐出,难言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说实话,早就不再只是约炮这么简单了,从出门牵手逛街开始,就像吃完麦当劳之流的快餐后很莫名其妙地上了两支香槟酒。
我的发绳还在他手上戴着。想到这个,我被什么东西钉死在原地,浑身无力,感觉灵魂被抽空。

5
像粉丝们一样准时蹲点社交软件,下划,松手,两圈刷新后出现了他的机场照片,放大,再放大,果然摘掉了,发绳。我松了一口气,一面又感到嗓子很紧。我的言行举止都在无限靠近粉丝,但有那么一小块瓣膜钙化在心脏上,粉丝看一眼他instagram官方账号的粉丝数量会欣喜他被大众认可,而我会因为供血不足而晕倒。先前还在小心眼地算计我是不是唯一,现在冒出了一片海,我置身其中,面目模糊,和其余任何人没什么不同。神在复制粘贴成千上万的像素块之余偏又多此一举,用一根隐秘的线,拴住我和他的小指,晦暗不明地昭示着不事声张的关联,零星的欣喜和细密的不安混在一起,像清汤表面荡开的浮油。
大学本科认识的首尔的旧友问我毕业之后有没有兴趣回母校加入一个初创团队,留洋归来有薪资优势。其实巴黎也有很多机会,导师甚至向我抛出橄榄枝问我要不要继续读博,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那个在首尔的工作,多少是存着和金昇玟重新联系上的侥幸——但我知道我不会主动推进这种联系的。我们从来没有明确地说过下一次。
和在巴黎的小公寓相比,首尔租的房间更大了,而且我一人独享,但幸福感却不增反降。首尔是不是一个巨大的抽真空袋?每天都在变得更加窒息。我的头颅总是昏沉地从地铁座椅背离开,迫不及待地陷入鸭绒枕头,酝酿不出任何具有色彩的梦,梦境里到处飘着灰白的雪花,像孩童时代十一点后的电视机。
秋天极短,很快凋零成冬天,首尔的冬天其实无可指摘,很好很完美,但我总想起巴黎。首尔的雪像塑料,或者说首尔本身就是塑料做的——比起挺直腰板用源源不断的冰美式浇灌完美微笑弧度,还是不穿文胸在沿街阳台窄外对着阴天抽烟更适合我。
“我有可能又要去欧洲了,有没有空,见一下?”
周五晚上12点,手机又震动了,看了一眼,居然不是工作消息。我转了转干涩的眼球,突然意识到来韩国后我几乎没有闲情逸致更新instagram了。
“我不在欧洲了。现在住在首尔。”
那边隔了五分钟才回复,
“那我现在就能见到你了是吗?”

有想过要出门见个面,但实在太累了,身体和心都是,“如果你想看我工作的话,你就来吧。”
笃定他不会来的,面对洒脱自由的女大学生他可能会因为有兴趣而耐着性子,但面对无趣的社畜可不一定。男人是被下半身支配的动物。
“这么努力工作啊,我还在想你这么久不更新是在干什么呢ㅋㅋㅋ”
“怎么不说话了。”
“我真出门了啊?私生追过来你记得接应我。”
“喂,为了见你我可一口气跑到地铁站了。”
看到这些消息我手机都拿不稳了——因为他直接一个视频通话打过来了。烫手山芋我是没打算接的,对着电脑皱眉的我是什么丑样子我有自知之明,但他又发了:
“是有别人在吗?是男人吗?”
“哈哈,说工作原来是在说谎ㅋㅋㅋ”
接通。
深吸一口气——甚至都顾不上自己的脸被屏幕印的惨白——“你闹完了没有?”
他嬉皮笑脸的,“你终于接了。”
那一刻觉得他如果是狗很可能是比格。
我捂住脸,指腹下滚烫一片,“我现在根本见不了人。”
“说什么呢,你什么样我没见过,”画面中央出现地铁线路图,“私生们太狠了,逼得我随便上了个地铁,不确定是不是你的方向。”
“恭喜你蒙对了,在五站之后下。”我叹了口气,“我会来接你的。”
镜头转回,他离屏幕很近很近,拉下一点口罩,笑容宽宽的。
“你想我了没有?”
想骂回去,但首尔地铁的网络真是扫兴,偏偏在这个时候断掉了。屏幕熄灭,印出我幸福微笑的脸——这表情就算说不想他也没说服力吧。

从地铁站把他领回去,路过便利店,他说肚子饿了,进去买了饮料和杯面。和我见识过的韩国男人不一样,他既没有买套明示,也没有买冰试探,真的只是背着空空的背包进去,纯洁地揣了一兜子食物走了。
然后就变成了这样:我捧着笔记本靠在沙发上敲敲打打,他吃饱喝足后挨着坐在我旁边静音玩switch,时针一样一寸寸滑下去,最后枕在了我的膝盖上,手柄也啪嗒掉在地毯上,呼吸缓慢而均匀。
不禁开始观察他睡着的面容。我们睡过——但第一次我跑得太快,第二次我先晕了——所以我没亲眼看着他睡着过:肩膀有些委屈地拥着,睫毛细微颤抖,看样子最近没有好好身材管理,脸侧的肉随着挤压堆起,像婴儿才会有的脂肪溢出,我的心里某一块无法返回地柔软了。
轻手轻脚地去给他拿毯子,发现原本靠在窗边的他的背包倒下了,露出内物一角。我立马觉察到,在一堆食物中间躺着的,是那本在巴黎买的日记本。
偷看。
这个古怪的念头冒出来,迅速膨胀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他还在熟睡,他不会知道的——我的手伸向背包,然后又缩回来。
鹭鸶伸腿试探蚌壳也是这样的吗?被未知钳住的恐惧和本能冲动不断交锋。他会写什么?我害怕什么?我可能是他见过最差劲的女人,他说我素颜并不好看,说我早起的口气不清新,认为我的想法很平庸,最糟糕的是,他写了琐碎的生活,写了阴暗的内心,写了一切,但可能对我只字未提。
我最终什么都没做,给他盖了毯子就回了卧室,把门也关上了,提防着日记本里那个袒露真实的金昇玟趁我熟睡冲进来在我耳边呕吐。
醒来的时候门缝里夹了个字条,不管是哪个金昇玟,反正金昇玟进来过了。展开,原来为了不撞上私生他五点就走了,而且,还留了早饭。
我吃着冷透了且没煎熟的芝士肠,希望我睡得很丑,这样他也许就不会再来了。

事与愿违,这段难以被界定的关系被保留了下来。他时不时会来我这里过夜,有时做爱,有时只是睡觉,总之得寸进尺地占领了我的床,同时丢失的领地还有鞋柜衣柜和冰箱。好消息是,我的日化产品迅速地把他染上了与我相仿的香味,因为他的入侵我甚至在考虑戒烟,虽然他没再说过不喜欢,但是一方面为了健康,一方面在首尔抽烟没有巴黎的阳台爽快,再一方面不明说了。私生的躲避战目前还算顺利,只是我们做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尖锐地鸣叫,一串又一串的陌生号码。亲吻和性爱并不会被打断,上面下面都还粘连着,他抽出一条闲置的胳膊把手机摁掉,接着回来抚平我因为惊吓过度的战栗。来太多次,我嫌麻烦把门禁密码也告诉了他——“原来你的生日是这天”——有时下班晚了,推门就看到他鸠占鹊巢地倒在沙发里玩switch。
在巴黎我也曾经肆意地和男人——偶尔也有女人——进行这样的关系,交换亲吻和体液,但不交换别的,尤其是心。不知道在韩国是水土不服还是他对我施了犯规的魔法,我很快发现我对金昇玟的感情陷入了一种无法回头的境地。也许是因为禁忌的快感,也许是因为他这个人比从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更特别——危险临近的时候,神经会敏感发热,但转过头,又只看到一双清澈无辜的狗狗眼。
如果这就是危险,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以身犯险的。
回归在即,他终于来得少了。他说其实也可以来,但他昼夜颠倒,会连同我的作息一起搅乱,所以只是在晚上十点左右给我打电话,在片场,或者练习室,东拉西扯点什么,在我的胁迫下提前将回归曲目唱给我听。
“没有上次回归的难听。”我留下一个简洁的评论。
他没料到得到我的嘉奖这么困难,“我当面唱给你会更好听。”
我冷笑一下,“当面?你都多久没来了。”
他沉默了。
我不自然地说,“我想你了。”
“对不起。”他有些惊讶,先是他的条件反射,接着是他的深思熟虑。“想我了可以打开电视。”
“你去死吧,你根本没那么红,而且,”后半句我没说出来。
而且这一样吗。
粉丝想你,听到你的歌看到的节目就可以感到满足,捧着手机,欢天喜地地把爱浇筑在那一方狭小的盒子里,那我呢。

6
“怒那,我明晚回来。”
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手机。
他的爱豆回归活动结束之后,就开始在我家的回归活动了,很频繁。那天洗澡的时候他把手机留在桌上,震动了好几下,我怕是什么重要的就帮他看了。
看之前其实有点不安,但没想到会突然被浇一桶冰水。
来自怒那的回复。
“ㅋㅋㅋ好啊wuli康阿几”
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眼戳伤了我。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年上存在的怒那?是揭示他的犬类特质早被他人挖掘的康阿几?是昭示着强烈归属意味的回来?还是他那个爱用的语癖ㅋㅋㅋ——连这个都是与怒那一致的。
枯坐在沙发上的时候隐约觉得应该挤出两滴眼泪,努力了半天还是没做到。也许潜意识里早就对这一天有所准备了。密切相处的几个月里,总是时不时回想起那天在巴黎街角告别时的问句,想问他是不是真心的,但是从来没问。
真要问出来那太蠢了。
浴室门被打开,他带着满身的水汽和香味走出来。我看他的眼神可能不太寻常,这是我从他的反应里读出来的。
他脚步一滞,柔声问我怎么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骗我。是不是耍我很好玩。我都知道了。这些颇有分量的句子我从前都信手拈来。
“工作不顺利,你最近不要再来了,我想静一静。”
我现在只会这么说。

他倒是听话,真的不来了。
来的是别的。
我加倍努力地拼命工作,竭力抑制情感,终于逐渐习惯重新冷清下来的公寓,直到某天深夜回到家,摸黑输入密码的时候触碰到什么黏腻的东西。
退后开灯,光线昏暗,但即使这样还是看出公寓门被涂了惊心动魄的红色油漆,“放过他”几个字深深刺进眼底。
金昇玟是撤退了,但还有后遗症,也不知道是哪次他不够小心。
当晚我到临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凑合。公寓是托朋友好不容易才租到的,住了不到半年还不能退租。发消息和房东说要换门十分抱歉,联系家具师傅预约了明天的时间,忙活一通之后点开乱码小狗的头像,最终什么也没说。
随后的日子里,我的手机也被陌生号码的消息和来电淹没了。头几次我还不假思索地按了接通,喂了好几声之后对面只有沉默的电流,在我失去耐心之前撂下一句“从金昇玟身边滚开”就挂断了。一开始我给了解释,她们的愿望早就实现了,但私生之间似乎并不信任我,骚扰照旧。后来我也学会了静音、拉黑、置之不理,首尔早就令我麻木,我也不觉得这难以应付。
越界是在一周后。从踏入公司起就感觉空气不对劲,走到工位才明白源头是什么。一大捧白色菊花,被黑纸包着,没有留下字条,却什么都说了。
我抱着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公司,把它扔进了户外的大垃圾桶,扔之前拍了照,趁还在气头上给金昇玟发了过去。
晚上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开灯就被捉住,摁在墙上,摁进一个决堤的窒息里。身体的其他所有部位都被遗忘,舌头被吮吸到发麻,嘴唇被咬出鲜血,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扶在脑后的那只手不是防止我磕到的,而是来捏碎我的颅骨的。我像窒息的鱼一样不断拍打他,推开他,金昇玟,金昇玟,别来折磨我了。什么湿漉漉的落到我脸上,但我一直睁着眼,眼球干燥。
不是吧,搞什么,我还没哭呢。
在我濒死之前,他终于饶过了我的呼吸系统。
“对不起,”他说,“没能保护你。”
“我也想在阳光里见你。”
做偶像是不是让他精神出了问题,做什么都要完美,从做爱起我就看出来了,接吻也深情,深情完还有电视剧台词一般的售后,什么都帅到头发丝,没有破绽。说句很贱的话,我倒是有点想念前男友了。我们爱得那么不光彩,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指责对峙谩骂,但我知道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
我不知道金昇玟说的话外头到底包裹了几层。

我先把灯打开,突如其来的冷光里,我们茫然相对,情绪兴许能迅速镇定下来。
我让他先想好要说什么再开口,转身就走到窗边摸出了烟来。天好冷,寒气几乎能在瞬间凝固烟雾。
“不要再抽那么多烟。”
这就是你想说的?又演深情给谁看?我把烟吐到他脸上。他呛了两声,但没有躲开。那副逆来顺受却又把我拿捏在手里的样子我看了就来气。我把烟递到他鼻子底下,你抽,你现在抽一口我就戒烟。
他犹豫了,我刚要为这两秒的犹豫发出冷笑,他就抬手接过了烟。
我把烟打掉了。好无语,怎么真的接了。
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走吧。”
“你会戒烟吗?”
戒烟有什么难的,戒掉你,才是我最大的困难。连否认都没用了,我回味起西班牙女人半年前的那个问题,不敢相信我已经可以回答“是的我爱他”了。
“金昇玟,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我问了个蠢问题,我想。这种蠢问题我平时只敢想不敢问,看来抽烟起码可以壮胆。
“如果是女朋友,为什么你还有别的女朋友。如果是炮友,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他着急地辩解说没有女朋友。不是没有别的女朋友,是没有女朋友。我把怒那那件事和盘托出,他如释重负,原来是因为那个。
那是我的亲姐姐。
照理来说我应该同样如释重负,但我没有。和他谈恋爱把我折磨成什么样了,忍受着骚扰和公开羞辱,却连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质问我都下意识认为自己不够格。是亲姐姐就更好笑了,我失去平常心,也失去判断力,每天浑浑噩噩,生怕坠入深渊。
金昇玟,为了你我每天都在走钢丝。
我终于抱着脸哭了出来。
他把我圈住安抚,轻拍着我的背。“我是认真的,做我女朋友,”靠近的时候他身上的沐浴露香味是陌生的,“但或许不是现在。”
“对不起。”
我听腻了对不起,连带前面那句看似表白实则绑架的一起觉得厌烦。
“如果爱我这么难说出口的话就别说了吧。”
我是偶像啊。他叹了口气,搂得更紧了些,粉丝不希望我拥有粉丝爱以外的爱。我除了爱什么都能给你。
这没给他一巴掌,我真有涵养。
“连炮都打了,你装什么?”又想起西尔维娅了,她说男人最大的弱点是他们自己,我此刻才咂摸出意思。
金昇玟要不就是演得太好了,要不就是个懦夫。我那天真该翻开他的日记本,看看他怎么赤手空拳地和自己坚固的情感搏斗的。
我说不想打分手炮就连推带搡地把他赶走了。他说,我们没在一起所以不算分手,但也没有要留下来过夜的意思。

两三天后,他还不消停,发消息说平安夜想约我出来,有话要说。我说你终于想好了?他说,嗯。
我就是贱,我还是去了。
圣诞期间的首尔也是被塑料装饰起来的,但那又如何,光是看到白色红色绿色交织在一起,我就已经莫名被注入了幸福。
特意迟到了二十分钟才到我们约的广场。已经开始下雪了,路灯下的雪花像羽毛一样柔,轻轻笼罩着远处的一个身影,姜黄色的大衣,站得比圣诞树还直。
王子……吗?
他手里还举着什么,眯起眼,似乎是玫瑰。
这是梦吗?
这是我的梦吧。
我几乎就要奔着我的梦去了,就算他会缓缓地直视我的眼睛,缓缓地吐出残忍的话语,我也会幸福地捂着胸口倒地。
我几乎就要奔着我的梦去了,直到,
直到我贴身口袋内的手机震动一下。怕是他发的消息,所以拿出来看了。
是先看到内容再看到来源陌生号码的。内容是,支那来的贱女人,滚回你的国家。
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倒流。
依我过去的性格我应该骂回去,然后奔向昇玟,亲亲热热地合一张照,很多张,牵手的,拥抱的,捧脸的,亲吻的,全部发过去。
但这次好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没有资格指责昇玟懦弱的,他已经比我勇敢了。根本无法想象未来这样细密的恶意从稻草膨胀成草垛再到草场,我要如何挣脱。甚至——难道私生现在也在场吗?环顾四周,人群熙攘,每个面孔都很陌生,也就是说谁都有可能淬炼出最寒冷的恶意。我连抬腿走向昇玟的勇气都消失了。
我躲到一棵树后面,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关切地问,还没到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是的。
但我不咸不淡地说,“你是第五个约我过圣诞的,所以今天按顺序可能轮不到你了。”
从远处可以看到的,他一直举着玫瑰的手就那样垂了下来。
踩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住处,雪在家门口化成了肮脏的泥水。改了门禁密码,泄了劲,浑身瘫软地倒在被子里。
我放了金昇玟鸽子,他现在什么样呢?他还在那里等吗?很冷吧,那件大衣看起来并不厚,他或许会感冒,会发烧,耽误他的行程,搅乱他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心也被搅得乱七八糟。
金昇玟,你最好因此而恨我。
一入梦,就又回到巴黎了。永远写不完毕业论文也没关系。我和昇玟,我在街角对着他的背影说,“好啊,做你的女朋友。”这次他回头了。我们成为了最普通的情侣,平安夜的雪扑簌簌地落下,我们在槲寄生下接吻,就像我昨天、前天、大前天的梦一样。

FIN.

この記事が気に入ったらサポートをしてみません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