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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欲望船上的彼得潘

欲望与被爱都是随行的,不被爱的情况下欲望显得空泛,那船都要翻了,海水吞没我,我不离船,船也离我。
——Milk Orin

白色轮船停泊在码头,船尾漆着酒红色的“DESIRE”字样。
游客们拿着手里的黑色金边票根,深吸一口带盐香的新鲜空气,步上甲板。

船上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赌场。
装修得如好莱坞电影布景,大型的水晶灯垂下来流苏摇晃,光芒反映在人们的眼睛里,每个人都仿佛充满灵魂。两公分厚的长毛地毯使脚步声消匿无踪。这所赌场内各种玩意应有尽有,最吸引的自然是轮盘。
穿著礼服的男男女女把一叠叠方型的筹码推出去。每个桌边都有一位穿着礼服的荷官,有男有女,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面貌姣好,而在场中间最大的那张桌子站着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高、瘦、皮肤微棕,打扮得十分整洁,与常规的紫色制服不同,黑西装灰领带白衬衫,只有袖口的风琴褶和珍珠扣作点缀,脸上有孤傲之色,修长的手指翻飞之间流利地进行发牌、回收筹码、赔彩的步骤,迅速且精准。
荷官作为赌桌上管控整场的人,最重要的是心算能力和足够的专注力。
他抬起头,有如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大概是凝视桌面上的一举一动久了,总会有些疲累,用指节揉了揉眉心和眼眶,眼角上一颗痣随之牵动。

欢场就是有这种魅力,叫人去了一次又一次,身不由主恋恋不已。
一位客人将手里的筹码用完,站起来预备走。
这时,有人在她身后轻轻说:“你不想赢,当然不会赢。”
客人忍不住笑了,脱口问:“想赢,就会赢?”
那人俏皮地答:“那倒不一定,不过,赢的机会大一点。”
说话的是一个少年,稠密浓厚的黑发,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神采奕奕,手里是很大一叠筹码。客人诧异于他的年轻,但明白出现在这里的人都不止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他自然地把手圈住她的胳膊:“来,我陪你赌一把。”
客人摇摇头,“我不玩了。”
他便顺势坐到原先的位置上,得意地使个眼色:“看我的。”气定神闲地双手抱在胸前,谈笑用兵,脑筋动得很快,许多时候叫人捏着一把汗,却又忽然化险为夷。
赌客们都轻声惊呼出来,赢了,三十六倍。
他大笑出声到可以称为放肆的程度,露出洁白的牙齿,大概是有些热,脱了西服外套,你注意到他穿着俏皮的背带短裤,坐在高脚椅上转圈的样子像老电影里纨绔的小少爷。许是为了与场合搭配,他的妆容浓重,睫毛尖端一截染了金色,眨动时如同精灵翅膀。

这天郭智硕穿了一件海魂衫和一顶水手软帽,这打扮很适合他,鬼灵精的。韩亨准想起有次这人调皮,说看腻了他的制服非要给他变装,头发梳一绺下来,垂在眉心,穿件灯笼袖白色长袖衬衫,给他一只扁酒壶拿在手里。
“疼吗?”
微微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郭智硕喝了一杯饮料刚想走,被韩亨准忽然问的这句吓了一跳,差点没握住手里的杯子。
他不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是刚才一位大腹贾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又捏了一把那事,还是表演结束收拾道具时候手里东西太多不留神滑的那一跤,还是什么别的。
暂且不管,他扬起笑脸一如既往,摇摇头。
“不疼的。”
有一个人想到问这件事,那就是不疼的。
“那就好,‘他们来到世上,狂热地发作一番,然后终将安息’。“
对于韩亨准一如既往的神秘发言郭智硕已经习惯了,知道这只是对方突发奇想,并不需要多么深入的反馈,海风略有些凉,他将身体蜷了蜷,把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今夜的演出一如既往圆满结束,但韩亨准却从他的眼里读出了阴霾。
”怎么了?“他问,”是今天的曲目不合适么?”
“。。。我刚到这艘船上的时候唱过。”

对那时候还尚且年幼的他来说,这样题材的歌曲确实古怪:哀号情人的不忠实,证明自身的自尊与骄傲。
但恶趣味的富人们的目的便是为了听听不合时宜的青涩声线演绎爱情和嫉妒的曲调。

人们赞叹着,也鄙夷着这美好的声色给他们带来的取乐,其中有人高声问道:“这漂亮小子!你的歌词不错,都是从哪弄来的?”
这询问毫无善意,固然这醉醺醺的人不可能口吐莲花,但也多少令人下不来台。
但郭智硕毕竟是专业的,他眼珠一转便知道怎么逗趣。
“是从我自己的脑袋里,”他甜甜的职业性的笑容具有感染力,“就是您现在看见在我肩膀上的这个脑袋。”
说着摇头晃脑的样子,令在座的女士们掩住了上翘的嘴角,而男士则拊掌大笑,一旁的小厮见状从袋中拿出奖赏用的钱币抛上舞台。

韩亨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坐到一旁的小吧台要了小杯白兰地,倒了少许在咖啡杯里,顿时异香扑鼻,递到郭智硕手里。
旁边酒保在与另一个客人说谁谁谁在老虎机上赢了几百万的故事。
“赌客永远赢不过赌场。”韩亨准披了件外套,转了转手腕上的丝带取下来,上面一串数字,是荷官们身上类似工作证的物品。
他的话向来不多,但是有问必答,非常潇洒,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练沉稳,很难猜到他心中的秘密。

黄昏驶进直布罗陀海峡,两岸是峭壁,海鸥低旋着,这风景使气氛神秘忧郁,但甲板上张灯结彩,乐声不停,人们衣着华丽,言笑晏晏,恰成对比。
游艇顶端的桅杆瞭望台非常高,韩亨准举起手,像是真的能摘下星星,望向海平面延伸的远方,像是自己的一部分随着天空飞出去。
这船仿佛一座孤岛。
他曾听过一个恐怖故事,一只幽灵船恒久在海中飘浮,乘客无奈地被迫吃喝玩乐,翩翩起舞,永不到岸……

这热闹场合郭智硕照例是满场飞的,而且相当乖觉,一下便注意到了靠在栏杆上的韩亨准,挥舞着手臂喊道“下来玩啊”。
他似乎总是那么讨人欢喜,真是不容易的。
与他谈话十分有趣,以轻快,或沉重,或感慨的语气,令人听得津津有味。

船上的仆从大多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日常管束纪律严明,固然韩亨准觉得这样也不错,但遇上郭智硕这样活泼好动的异数时,他也感到摒弃了那套周到礼节的相处很有趣,当对方举止反常甚至任性时,他一边保持沉默一边颇为兴趣浓厚,这无疑助长了他们之间的交往。

郭智硕的脸和表情这些年自然早已见惯,但最近韩亨准总觉得其中增加了很多他难以理解的东西。
在营业式的微笑和亲热之外的,如果他在别的地方见过,一定能识别出来——是真正的感情,如同阳光一样照耀着。但他们所处的这个虚情假意的环境是不会出产这样的果实,于是韩亨准只能懵然地与它擦身而过。

要说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每天他们会有独处的一小时,在船的一角,太阳已经沉落,而光辉还没完全淹没在海平线,而是扩散在水面,东方已然湛蓝,隐约可见几颗星。夜晚繁华的热闹蓄势待发,荷官与艺人都暂时无事可做,可以静待月亮从地平线升起。这个休息角没什么人来,因而也堆放了杂物,什么都有。
郭智硕捡起一个花环,将破损的部分摘掉,用新学的舞步滑到韩亨准面前,要替他戴上。
韩亨准看着他,在暮色里这浓眉长睫的阴影更重,那微厚的嘴唇也是。他觉得自己肋下仿佛有一根琴弦绷紧了,而又受到了细微的挑拨,在平常这种动静不受注意,而在他俩独处的时候,它被觉察了。

韩亨准是一个富有逻辑的人,他相信自己的观点和决定是正确的。但解决方法呢?
在这个事倍功半的世界里,看似能抓住的,眼前的好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带回家呢。

游艇上的花园有玻璃温室花圃,紫藤花架下牵牵绊绊的如同云雾一般,郭智硕远远的只看到花下坐了个人,层叠的花朵遮住了大半部分身体,只看到一双修长的手托起一簇,让花瓣从手心流过。
韩亨准已经逐渐脱去了稚气,但又还没有成熟,处于中间那个阶段的他,在某些人眼中正是迷人的。
他瘦削的肩膀,细长优美的脖子,蜜色的肌肤,头发有些长了,他扎起一半令它不会太碍事。他裹着一条大披肩,长流苏几乎垂到膝盖。
郭智硕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汗湿的头发驯服的贴在他的额前耳角,这样的不羁而美丽。
他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及两只杯子,斟出酒,杯子里酒液的平面晃荡,一波一波的,就像海浪,惑人的海浪。

谈着话,郭智硕换了个姿势,用手臂枕着头,从自己的臂弯里偷看韩亨准举起杯饮酒的侧面,鼻梁的线条是无懈可击的,微微闭着眼。明明并不干涸的喉咙,也生出了几分渴求来。
他想起前晚的梦境,沉默良久,惆怅地想,也许是幻象,也许心底下太渴望有这样的事发生,疑心生暗魅,巴不得可以弄假成真,成全心意。
“人是七情六欲肉身。”他呢喃。觉得再放任思潮下去就危险了,从切好的果盘里用叉子戳了一块水蜜桃吃,白色的果肉里面红色的心,如同蜜蜂探及了花蕊。

晚上他照例趁着深夜去到服务舱沐浴。
温泉里弥漫水汽,迷蒙中有个人背对着他泡在里面,手臂搭在池边,皮肤是在蜂蜜里浸过那样的颜色,背脊的线条也是纤细的。

郭智硕灵活而热爱搜索的大眼睛盯着眼前人被池水和浓雾包围的身体许久,总算移到了别处,假装欣赏浮雕的装饰,他以为做的不留痕迹,但韩亨准早就留意到了,微不可见的笑意闪过,决定让这可爱的家伙再继续下去,于是继续沉默。
这时候郭智硕顺着他的眉毛纹理摸了一下,十分依恋,出奇温柔。

两个人虽是早经世故,到底还是少年人,在这冒着热气的浴场里,光裸的身体似两尾昏头昏脑的鱼儿撞进了名为欲望的网里,不知此时此刻何等天地,只顾着触感真实。
夜渐深了,甲板上两双湿漉漉的脚印从浴场门口延伸到船舱的另一侧。

郭智硕的睡相颇为可爱,怀里紧抱着枕头,嘴角还隐隐有点弧度——兴许是职业笑容?
他翻了个身,枕头掉到床下,他摸索了一会,一把捞到韩亨准的腰,呼地拖进被窝。
感觉自己像被八爪鱼缠住,韩亨准笑起来,嘴角有小小的弧,像是个括号,框住了寡言少语的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今天船停靠岸边时,韩亨准从厨房那边拿了块烤好的点心吃,看着郭智硕下到游艇旁系着的小船上,鬼使神差地也跳了上去,两人一起偷空到浅海区玩耍,下了水浮浮沉沉间,感觉到什么捉住他的足踝。
没来由的他想起郭智硕问过他的问题。
你曾想过离开这艘船吗?
他当时怎么回答已经不太记得。

在这个时候,郭智硕背脊一阵麻痛,好像吃了一记鞭子,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韩亨准硬生生把触须自他背脊扯开,看到是只半透明美丽的动物,触须长长垂下,似幽灵。
海水里呼吸困难的人睁不开眼,只觉得有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水面。

“我说,就告别的场景来看,这样吝啬干巴巴的仪式恐怕不太友好,我还想要点别的什么,握手可不能使我满意,拥抱也不行。”
郭智硕的眼睛里有柔软的恳求。
“除了说再见以外,你不愿再添加一点什么了吗?”
“一句打心底的话所表达的,可以和长篇累牍所表达的一样多。”这样的回答已经算是韩亨准说得比较长的句子。他背靠着舱门,抬了一下眉毛,询问自己是否可以离开。

船上的日子无疑是令人乐不思蜀的,即使回到岸上,午夜梦回之际依然还会有失重感,仿佛依旧在碧波荡漾的甲板上转圈。
韩亨准望着天空。海面也应景地很平静,水波掠过船舷,一层一层的纹,有温柔缱绻的意味。
而此时郭智硕坐在医院病房里,水母的毒素已经基本清楚,只是背脊上留下一条疤痕,淡淡的白印,约半公分宽,蜿蜒而下,形成图案,似一个J。
看着被高楼挡住的视野里有限的一片湛蓝,从柜子里抽出件外套刚打算穿上,衣褶里落下一样东西,滴溜溜转动几次,在地板上静止。
咦,这是什么?
定睛一看,是一枚筹码。
郭智硕捡起它握在手心里,半晌,他轻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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