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Translated by : Lens & bleedingorange

Lens: http://mp.weixin.qq.com/s/xnAZtXFDAZEkR7LSR4zIhw

bleedingorange : https://www.douban.com/note/667224718/

..............................................................................................................................

这是我关于荒木的 MeToo 故事。抱歉只有日语，希望有朋友帮助你们阅读，或者也许你们不需要读也已经有所了解……最终，我得到了他的回复。现在我明白了，他是如何看待我们和他的“艺术”的。我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接受这个现实，不去做任何追究。如果艺术能给人带来颤栗，也许我的故事也能成为他艺术的一部分？我不想指控他什么，我只是对这个“写真狂老人”感到失望。生活必须继续……

KaoRi. （From instagram）

最近，纽约性博物馆（Museum of Sex）举办的荒木经惟摄影展，在社交网络上成为话题，我对此有很多想说的，但正因为这对我非常重要，就更需要花时间，所以写出这些东西有些迟了。打开已经封存的过往，重新面对它，让自己努力去接受事实，这是一件比预想要困难的事情。虽然心中有怒气，但我并不想否定一切，也不想大喊：“因为你，我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我希望的是，大家通过沟通，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达成相互理解，共同划上一个句号。结果，虽然是以我意识到他无法与人相互理解而告终，但也算整理了一遍心境吧。

近来，马里奥•泰斯蒂诺、特里•理查德森、金基德、拉斯•冯•提尔、伍迪•艾伦、塔伦蒂诺等人都被曝光性丑闻，对于在这个时代举办的荒木展览，国外的记者们饶有兴致，对摄影师和模特之间的关系似乎非常感兴趣，同时也担忧：“在日本，像诗织小姐那样发声，会遭到围攻，所以都没法说出来吧”（译注：诗织小姐，即伊藤诗织，日本TBS电视台原记者，因为揭发上司性暴力行为而掀起日本MeToo运动的人物）。我曾经被媒体报道宣传为荒木的搭档、他的缪斯，言辞暧昧，一直被误解，很痛苦，也非常非常地害怕，但还是想讲出我自己的话。如果让喜欢摄影的粉丝们幻灭的话，我在这里先说一声抱歉。不管你是否相信，也与MeToo无关，我只希望这能成为欣赏荒木 作品的一个视角。我也就能接受这才是自己在其中的作用。故事可能会比较长。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世界级的艺术家都会来对我说“You're my hero!”，整日与艺术家在一起是我的日常。

从2001年到2016年，我担任荒木的模特。这期间，我们之间就是摄影师与模特的关系，并非恋人关系。我没有去过他家，也没有做过试图破坏他私人生活的事。上面这张，是第一次拍摄时的照片。也许毕竟是第一次，他还有所顾虑，没有拍裸照。我想成为舞蹈家，为此还留过学，但意识到在舞团跳舞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于是经常往返巴黎东京两地。那是为寻求自我表达而团团转的年轻时代的一张照片。地点是明治屋后面的六本木工作室，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从那之后，我在工作室内跳舞、裸体、或穿着和服，吃饭睡觉洗澡画画，只要他在，都被他一个瞬间不落地拍了下来。

当初，我只是被拍摄对象，完全不知道这些照片会如何使用。这之前我在国外合作过的摄影师每次都会有摄影同意书，拍好的照片也会给我看一下，还会洗印几张给我，如果要出版，也每次都会让我签同意书和内容确认书。有时也会写明关于著作权的内容。第一次拍裸照时，我向化妆师确认，得到的答复是，“荒木先生没有那种东西”，“日本一般都没有”。我当时想，荒木这种程度的人，应该不会做什么坏事吧。现在的我会觉得，这种程度的人还没有合同不对劲，但当时太年轻太幼稚。后来，与他关系不断深入，更无法说出口，这是最大的错误。太在意他的想法，而过多牺牲了自己。

最初我只是他中意的几个模特之一，几年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被称为缪斯，个展开幕和采访，以及种种公开活动，我开始与他共同出现，时间上受到的束缚日益增加。拍出的照片，没有事先告知，就被出版成写真集和DVD，以我的名字命名，并在全世界展览和售卖。还有很多舞蹈表演，被称为现场拍摄。摄影有时会有报酬，表演之类，常常是没有报酬的。摄影结束后，手里递来零花钱一样的报酬，除此之外，无论被占用多少时间，无论多少写真集以我的名字出版，我也没有任何报酬，不得不通过其它工作赚钱维持生活。那个时候真的很苦。即便如此，总有人跟我说，艺术家谈钱是一件羞耻的事，只有超越金钱才能做出好的艺术表达。对此，我也无可辩驳。我 试图理解他一直挂在嘴上的“私写真”、“写真的关系性”、“LOVE”、“缪斯”等等理念，只想着贡献自己而深陷其中。

但在这背后，我还是很快坠入疲惫的深渊。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过剩，都是过激。面对不寻常的要求，只觉得理所当然要尽力做好，那时的自己，一定是已经麻痹了。一边要当荒木的缪斯，一边要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面对二者之间巨大的鸿沟，我把自己隐藏了起来，现在回头看，那时自我隐藏的生活非常不健康。

可能他是为了打造自己的作品形象，也可能是性格上一来劲就收不住，兴致所至就在杂志采访和电视上编造我夸张的故事，随意制作出售写真集、DVD等等商品，没有事先商量就打上《KaoRi Sex Diary》的标题，让我在众多人面前摆出激进的姿势当作他的功绩，还有很多次说是摄影，我到工作室一看，是为他的宣传做采访摄影，随意让外人进入，强迫我拍裸照。我表示拒绝，他也会说“不是拍KaoRi，他们是来拍我的”，还是逼得我接受。除此之外，周围人的骚扰，日常的跟踪，还有那些对网上肆意传播的视频信以为真而投向我的眼神，都让我非常心痛。由于压力太大，在街上、在飞机上就不时会晕倒，有不少日子，感觉自己身处危险境地，一闭眼就会被杀。但每次我提出要改善这种情况，得到的回复都只是“不清楚”，“不记得”，“没说过”，“跟我没关系”，“杂志编辑随便写的”，“我没有手机电脑，不知道这些东西。你就不该去看，就不该去在意”之类，他撇得干净，我只能独自去面对自己被破坏的私生 活。感觉他是把以前被他夫人允许做的事，现在不负责任地强加在我身上。

时间一长，就能渐渐看出他的本性：表面上很和善，内心什么都不在乎，就像他公开讲过的一样，他只是拍好照片，对拍摄对象其实毫无兴趣。写真本身实际上也是一种“FAKE”吧，实实在在意识到这点，花了我相当长的时间。又想离开，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发言权，即便离开，情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善，左思右想，还是相信自己只能把缪斯的任务贯彻到底。另一方面，相信过的人，我也想试着相信到底。生病后，他身上发生着很多变化，可能我对此也抱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吧。

因为我的公众形象是“什么都敢干的神秘女子”，在日常生活中，长期被跟踪困扰。被人跟踪，被人闯进家里，写真集被偷，垃圾被翻，邮箱被塞进没有邮戳的诡异明信片，这些都发生过不止一次。为此 不得不搬到一处比较安全的住处，荒木也只是说：“是我的错吗？是你搞错了吧？为什么没钥匙别人都能进你家？”，他不相信我，只给了一点钱。无法报警，高额的侦探费用和房租都得由我自己承担。随着年龄增长，精神上和金钱上的负担越来越重，对身心也出现了影响，我开始害怕自己会大病一场。

终于下定决心，不能继续这样的生活，无论周围人怎么想，至少生活中不能再做这个“神秘的自己”，要营造一个与那个世界完全隔离的日常。但是刚刚步入正轨，就又被荒木的恣意妄为破坏了。有时候，他把我称为“我的女人”，“有缪斯在，我还不能死”，说得好像我是他最重要的人来加以使用，有时候，又说我是“娼妇”，“没必要给她买公寓的女人”，“她的私生活我一概不知”等等，一切随他方便。有一次，他说“NHK（译注：日本广播协会，日本公共播出机构）这种台不会播裸体”，让我准备一套自己的浅蓝色连衣裙上节目，我安心地去了，结果一开录，却是“在NHK露个胸不错吧”，随着这句话，露胸的瞬间被剪进片子，连同我的履历一并播了出去。全国播放一直都有巨大的影响力。在媒体上，有名的艺术家无论做什么都会成为英雄传奇故事，被正当化，由此我对媒体的判断力也产生了不信任感。

我觉得荒木以他长期的经历，尤其是从长年拍摄他夫人的经验中，应该能懂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女性的心境会发生变化，“不想拍了，不想再被公开展示了”。但是他的名字和行为在社会上有怎样的影响力，对我会产生怎样的伤害，他对这些都充耳不闻，只是继续把我当成一个物件，丝毫没有要改变的意思。

2016年2月，我终于忍无可忍，写了一封信要求改善工作环境，结果只接到一个电话：“我会联系你的”，一搁就是几个月。从某个时间开始，他甚至不允许我给他打电话，隔了一段日子，我再打过去，他终于愿意见我，结果却是反咬一口，拿出一份写好我名字的文书，“保证今后不做任何有损荒木有限公司名誉或影响其经营的行为”，强行要求我签字。我听着他念了全文，最后听到自己的全名，已经超出忍受限度，几乎要发疯。我拒绝了很多次，但他用“你想想我身体不好”、“你不签字我就做不下去了”、“不要搞事”等等话语强迫我，最终，我还是考虑他的情况，不得已签了字。到2016年6月，之前安排好的拍摄活动被中断，我突然从“缪斯”岗位被解职。这 等于是让我消失。荒木有限公司的一位女性负责人给我写了一封长信，结尾是“今后，也请做一个最优秀的缪斯”。已经发生这么多事，又都被他坐视不理，最后这一句话我绝不能原谅。我把信交给荒木，希望他能理解我在公司内部也被恶意对待的事实。但这次同样没有答复。我也希望把这当成纯粹的嫉妒，但没有一个人站在我的一边，这就是纯粹的霸凌。我完全失去了自尊心。直到现在，看到自己的照片依然在他的展览中展出，我都会想起那一段痛苦的时光。

正如在艺术与艺能的世界中，美丽悲伤的故事不知为何总会被神化一样，我也想过是不是必须作为一个孤独的被谜团包裹的缪斯，以死为他的作品做贡献，而认真地考虑过自杀。已经大致定下了日程。开设了Instagram账号代替遗书。只差一点点。就 在这时，我开设的芭蕾学习教室的一位作家学员突然死亡。新闻说死亡原因是个谜。她为什么会死，虽然真实原因已经无从知晓，但是读了她写的博客文章，里面包含着和我一样的心境。我不禁流泪。这样说可能不太谨慎，但我就是在那时觉醒了。为了她，也不能让这个世界充斥更多神秘死亡、不自然死亡和荒谬的自杀。对当事者来说，并不存在什么“谜”。

那段时间，我为她创作并公开表演了一支舞蹈，封闭起自己的情感，竭尽全力过好普通的日常生活。心情逐渐平复时，美国发生了MeToo运动。这才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继续为他所构筑的虚构去献身，开始每天向警察、律师和相关人士，以及政府的法律援助机构进行咨询。我也想任由情感驱使，立刻发声，但是考虑到我和荒木的关系，在各种意义上都有必要慎重。要冷静地客观判断过往的一切，自己的幼稚，自己的爱，自己的情，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体验。我知道他此前曾经数次被过去的模特要求停止照片的公开展示，他也同意过。我并不是要他从此停止一切我的照片展示，但我想定下使用规则，也希望无论如何他能承认自己过去做得过分了。今年2月中旬，我终于 通过律师向他提出，希望能有机会就此跟他谈一下。

3月，我得到了回复：“是你找到事务所说想拍照，我就用你当了模特，仅此而已。‘私写真’已经是评论界广为承认的一种我的表现手法，这不是做生意，本来就没有规则，也不需要同意，全部都由我自己决定。如果不这样，我的艺术就无法成立。因此不存在过分之处。今后关于照片如何处理，也没有商议的必要”。此外，还写道：“我希望停止这种敌对的书面沟通，而是在商议中妥善解决。但是我已经丧失了用你当模特的气力”。是他单方面切断联系，说什么失去了用我当模特的气力，我多少次寄信都被无视，不得不专门请律师向他提出请求，而这位“写真狂老人”只是没有限度地践踏别人的情感。这已经不再是怪异，而是无情。这次，我没有收到 公司负责人那位女性的回复。

做了16年模特，没有积累任何东西，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终于理解，这是因为原本就一切都是空的，也终于接受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更深地理解了荒木的照片。被随意解释“私写真”定义而欺骗利用的，是我。以为自己在做贡献而自顾自努力的，也是我。自己的行为对别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我这样做是因为怎样的想法，既然他不听，也就没有对话沟通的必要了。这份失败的经历，希望能够给接下来想要尝试改变的人、以及未来面临同样经历而保持沉默的人一点帮助。我也从MeToo运动中获得了很多的勇气。希望不要再有模特戴着艺术的面具，在阴影中苦恼。希望这件事也能成为大家思考摄影这门艺术的一个契机。只要被镜头拍下，哪怕死后也不会消失，对摄影艺术这种行 为的可怖之处，我现在有了更深的体会。

现在这个时代，因为社交网络的发达，人们可以自由地将自己喜欢的事情与工作相联。#模特招募 的话题标签也随处可见。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但必须靠自己来保护自己，也是事实。我相信有很多自由职业模特，也有很多人只是出于好奇心想尝试一下这个工作。一旦发生什么事，最重要的就是有没有合同。有了合同，才有采取法律行动的可能。所以无论关系多好，都要签署双方满意的合同，这点千万不能妥协。另外，模特无论怎么努力，拍下的照片也会成为摄影师的“物品”，谨记。

下面是最后拍摄那天，我压力大爆发之前，荒木送给我的书，“哎，给你的生日礼物！”

化妆时，我草草翻了翻，看到这篇文章。在这个时代，能堂而皇之笑着说出这种话【译注：上图书中写道“本来我能教的东西也就是年功序列、义理人情、男尊女卑（笑）’。摄影是教不了的（笑）。”】，而我在这种人身边待了16年，是不是也有过助长这种想法的行为，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晕眩。我正是被他的那种“年功序列、义理人情、男尊女卑”的体质所吞没了。然后就是爆发中的我，用表情把这句话原原本本扔给这位“写真狂老人”（译注：即下图发表本文的杂志《アサヒカメラ》封面的照片表情和旁边的本文标题“那种知识，真的是正确的吗？”）。

你让我看到了新的世界。很遗憾对曾经仰慕的人以这样的表情闭幕，但年龄增长和经验积累并不等于变得伟大。你作为反面教师确实教给了我很多东西，我对此表示感谢。而现在，我想做的就是从失败中吸取教训，集中精力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无论是神话，还是广袤的宇宙，真实中总是包含着矛盾。

今后，我会相信自己，珍惜每一天，好好活下去。

可能很多人此后要开始新生活。无论做什么工作，感觉奇怪的时候，请注意要质疑、要思考、要告诉别人、要懂得离开。在一个扭曲的地方，你可能会被那种扭曲吞没而无法做出正常的判断。因此，要相信身体的感觉，不要欺骗自己。越是年轻，越不能不好意思。要相信自己才是能创造出新的价值观的人。遇到不顺，并不是世界末日，向外跨出一步，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等着你。可能你会想把错误都归结于别人，但那是浪费时间，如果实在痛苦，可以试试独自旅行。对事物的看法发生变化的过程中，痛苦也会变为温存，一定会有一天，那些痛苦也能为自己所用，当能够把危机化为转机，也就能轻松一些。改变自己，并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虽然只是一点点的改变，社会也会逐渐变好。请相信这一点点的力量。

如果你的地位在别人之上，请一定不要只看到自己的力量，也请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你可能无意识中，就把自己的软弱强压在了别人身上。请不要阻止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发声，一定要听他们把话说完。在这个时代，承认自己的错误并道歉，并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请不要只顾着自己舒适，而拒绝年轻人和新生事物。请努力建立一种互补的循环关系。

希望这个世界不再有地位高低，能够在互相尊重中发展下去 。

Living well is the best revenge（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的复仇）

KaoRi.